十月初四,宜订盟、纳采、会亲友、祭祀、祈福。
周武夫告退,关上了漆红的大门。轻微的檀香持续不断地传来,令人心旷神怡。“当朝太子”李明泽暂时、停下了自行运转着的“护体真气”,而后再次感受到了屋里面的燥热。
他起身,伴随着淡黄色单薄的绸衣滑至手肘,抬手打开了身后的窗。
金灿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有些刺眼睛,这股表层、浅浅的温暖,没抵挡得住,代表了秋意的寒冷。清风的风灌了进来的瞬间,让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起了些小疙瘩。
这种不常有的感受,很舒服。张开手,拥抱着的这个世界,很美好!
霜打过的九月花没有昨日的艳丽,水迹未消。
李明泽站在楚王宫的至高点上,视角广阔,没有发现“户部巷”一触即发、顷刻溃败的巷战。
他正细致地、谋划着出手的时机,自不会在意这些如同黄纸上斑点状墨迹一样的、小细节。换个说法、就好似此时湛蓝天空边、明眼可见挂着的几缕滚滚狼烟,也没有影响到他对浮云苍狗的观感。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对立中求协同的一个说法是,人的价值观和智慧,来源于所见及所闻,形成于过往和经历。
李明泽抓起搭在椅靠上的绒衣,披在了身上,过了不大会,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心底浮现的是——京师,紫禁城,临行前,御书房的策对。
李明泽盘着腿、坐在金黄色织布包裹的榻上,这是御书房中的一角。
面前“茶几”对面,亲自动手、拎着茶具倒水的,是当前“虽有藓疥、难掩盛世气息”的大楚皇朝、最尊贵的那个男人——自封“圣德武皇帝”的李宪璋。世家子弟皆称其为“楚高祖”!
玉蟾嘴里吐着倒流香,沿着雕刻着精美龙纹的红木,节节下趟、轻轻扩散,直到跌落在桌面时,翻滚着淡化而后逐渐消失。
每次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很慢。
“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提出来想去‘湖广’,嫌不够乱是吧?”李宪璋把陶制的小茶壶、轻放在茶几上,示意李明泽自己动手。
而后打破了沉寂,自怀中掏出了“留中”已久的折子,摔在了李明泽身前,声音里面含着恼怒:
“我就你一个儿子,不管你争不争气,现在坐的位子、迟早是你的!你只管好吃好喝、享受你的就是!非得做个勤劳的太子,这事看看,那事管管。你说要是你出了事,谁来给我继承这万里江山?你二叔,他也配?”
语气有点冲!
这个长相坚毅、威武熊躯的中年人,岁数并不小了,两鬓上染着微霜。即使拥有了天下,“登峰造极”的权势和实力,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他当了半年皇帝,十多年太子,三两年世子,三十年的普通人。
在自家孩子面前,从不自称“寡人”、“孤”、“朕”,和他刚过世的父亲一样。
“都说先有湖广兴旺,才有楚国气盛!儿臣不去,不能安抚湖广民心!儿臣不往,无人能平两广之乱!”李明泽并没有被李宪璋的气势压倒,回答的内容和奏折上一致。
半个月前打上去的奏折是他亲笔所写,曾斟酌再三,内阁执事看完后直接转圣武皇帝阅!现在来看,湖广战事和他的判断基本一致。他不想让对面这个执掌江山、手握重器的人,因为错误判断而去棋行险着。既然已经拥有了天下,堂堂正正出手便是,何须悬崖上走钢丝。
湖广大乱,对身在紫禁城的他们,并没有好处。
李宪璋端起茶杯细细品着,没有说话,品茶这件事让他学会了耐心、学会了迂回。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之一,地位等同于,源自于“危机感”而常年坚持下来的习武。
七岁那年茅草屋,“多管闲事”的“李思弊”——也就是他的父亲、大楚皇朝太祖陛下,被过路“侠士”给打了个半死。那时的李思弊奄奄一息躺在硬木板床上,在他呆滞、失了神一样的目光里、逐渐没了呼吸。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哪怕天亮父亲竟然醒了、活了过来,性格大变,不再迂腐,交游广阔,智力高绝,开创了现在无法想象的局面。记忆里的这件事情,久久不曾忘怀!
那时深入骨髓的惶恐不安,从未对人讲过,却深深地刻印在了脑子里!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喜欢‘湖广’,尽管祖籍湖广,太祖在起家湖广,大楚根基之地还是湖广!可每次想起过往,都感觉如硬在喉!”李宪璋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话绝对不能传出去。
李明泽帮他续上了茶,御书房值守的宫女、太监、侍卫都“退下”了。这事,只能由他,这个当儿子的来。
润润嗓子,李宪璋继续说道,面无表情,不带喜怒:
“个人喜好之于天下并无意义,也并不是我放任湖广局势靡乱的理由。我一拖再拖,一是因为京师贫瘠,而湖广过于富裕,不利于平衡!中央集权,得先在湖广世家身上插两刀,放点血,但并不是关键。
关键在哪?你太祖爷所留下来的,能够改变天下的利器,除了捏在我手上一直不敢实施的‘宪法’外,就是‘格物致知’的那套学说,通过观察自然规律、统计分析、掌握知识。
我把天工院、兵器制备司、皇商集团格物所,迁到了京师,牢牢掌握在手里面,能感觉天下一极就在我手掌心。可另一极,在湖广,在学宫,在王朝阳手里,只要他还活着,我会寝食难安!”
一片无声的沉默后,李宪璋喝了一口茶,闭目养神半晌功夫,继续说道:“我为天子,我的眼中刺、肉中钉,就是天下人的眼中刺、肉中钉!
我无需亲自出手,坐在这里,把对学宫的疏远透漏出去。大有居心否测之士会帮我、拔掉这个钉子。何不借势而为?让他们自己、湖广内部、江湖势力去先斗一斗!”
“儿臣有疑议!”李明泽笑着说道。
“哦,你说!”李宪璋睁开眼睛,要求精芒四射,笑着说道,这是一个巅峰期的中年男人。
“儿臣想保下学宫,作为楚皇朝、万世之根基!”李明泽拱手说道,他俩谁都明白学宫的重要意义,一个因为没法全盘掌握在手里想毁了,一个觉得能够改变王朝更替的死循环想留下。
“那我留给你‘半个’学宫!”李宪璋不再说话。
他有一个前期书呆,后期大智大勇却偏执的父亲;教育出来的他虽然心狠、猜忌,对待李明泽时,却有来自上一代的温情。
“你去吧!我的命令不会撤回!你可以尽量挽救,能够带回来多少,全算做你的班底,我不会继续插手!”李宪璋再次闭上眼睛,腰背坐的挺直,摆手说道。
湖广、学宫、哪怕整个天下都可以交给你,只要我活着的时候,你不搞“逼宫”、“宫变”那一套、想着弄死我这个父亲,万事大吉!
这是巅峰修为的他,和历代帝王,极大的不同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