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回来,我和大哥一起坐在我妈床前聊天。
我专门聊过去,因为,这是我妈的思想可以参与进去的。
我想把我对她的理解和支持让她知道,让她的心在一片荒芜中有所安慰。
我说,妈这几十年不容易啊,爸爸那些年好多事都做错了,他这辈子最对不起咱妈最亏欠咱妈,唉,咱爸啊,他没有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
大哥吓坏了,朝空中看看,仿佛怕我爸在天之灵怪罪。
他规劝说:“你不能这么说啊,这么说大逆不道!
况且要是没有咱爸当年把咱们都从老家弄出来,咱们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
我心想,哼,就你过上好日子了,你83年就去外地上学,毕业就分核电厂,你可是没在家受他那些气。
就说:“那不是他应该的?他既然结婚成家生孩子,就应该担起照顾一家的责任——但是他那些年什么也没做到,那些年在老家,是咱妈替他挑起来养家带孩子照顾老人的重担。”
大哥沉痛道:“咱妈那些年确实不容易,可是咱爸当年在城里也不容易啊!
你没听李叔讲过他不舍得花钱吃食堂自己腌辣椒酱省吃俭用把工资都攒了寄回家?
正当年的一个男人单身在外,要是他也和别人一样给女同志买雪花膏买布料买衣服,你可以指责他——他没有呀!
你忘了咱尤叔说他,丢人现眼,在食堂捡别人剩下的馒头吃——咱爸他一辈子要脸,他那时候还那么年轻,可是为了省几个钱寄回家就能这么做!”
说到这儿,大哥哽咽了,我也掉了泪,我妈打哈欠似的长叹一声。
大哥接着说:“咱们全家来了以后,他为了让咱们一大家子有个住的地方能吃饱饭,几乎天天晚上给领导给那些老师干私活,他那手上一年四季血呼啦擦裂着口子。
要是没有咱爸这样付出,咱们全家不得跟别的临时户一样住土坯房,冬天连煤也没有,夏天动不动漏雨,人家吃个西瓜都馋得站一边看?”
我没吭声儿,大哥说的一点不错。
唉,可是我想起了我妈那些年动不动被我爸跺着脚骂,又想起我结婚以来也是一路坎坷走到今天,我觉得既然成家,那为了家为了爱人,吃点苦受点累都是必须要担当的。
我说:“那不是他应该的?咱妈在老家一个人拉扯咱们四个,还得下地干活,还得给他伺候爹娘,他结果为了不让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就把钱都让他爹娘他大哥拿着,这是不是连个轻重里外都不知道了?他把咱妈当什么人了?”
大哥语重心长说:“莎莎啊,你不能把咱爸当圣人,他不可能面面俱到,况且他后来也后悔了!
但是他留咱妈在老家孝顺父母这件事没错!
他跟我说起来过,说当年咱大爷三十多岁娶了咱大娘。那时候家里正在收大白菜,怕上冻都忙得不可开交,咱奶奶撇着小脚深一脚浅一脚把腰扭了,可是咱大爷跟小他十几岁的大娘卿卿我我打情骂俏不下炕。
咱二大爷在上海;咱三大爷八九岁就跟盲流闯关东解放以后才回来,跟父母也不那么亲;咱五叔咱姑姑那时候都还小。
咱爸看见那些情况,他娘为了他大雪天出去要饭,他能放心?他能依靠谁?让咱妈留在老家照顾爹娘,不是因为把咱妈当成他自己他能这么放心的托付吗?
你还说他把咱妈当成什么人了,你随随便便跟不相干的人求助帮忙?
后来爷爷奶奶没了,他也想把咱们都办出来,可是他一个小工人,在外面看见人家拖家带口出来的,吃没有吃住没有住,他把咱们都早早接出来一家子喝西北风?你以为他不愿意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每年回去对哥哥嫂子们有求必应,一是因为还觉得是一家人,其实最主要也是觉得咱妈不容易,想让他们能帮咱妈一把。
经过那么些事,他也知道他那些兄弟都是自私自利跟他耍心眼各顾小家不仅没帮着照顾过咱们还欺负咱妈,所以他也伤了心后悔了!”
我想起我妈以前常说被三大爷打被三大娘算计的事儿,气不打一处来:
“他后悔了还因为咱妈跟他要钱跟咱妈吵架?他不知道咱妈一个女人拖着四个孩子还得下地干活卖个猪都得求人有多难?
而且,咱妈为了他可以受苦受累忍受他一家子人的欺负压榨二十多年,他怎么就能因为屁大点事就跺着脚骂出那么多难听的话?
咱妈是怕跟他吃苦的人?那么多年忍气吞声吃苦受累为了什么得到什么了?”
我这个人不聪明,明明起初是想让我妈心里舒服,可是说着说着我自己的情绪就来了,不吐不快:
“而且他一年到头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根本不知道爱自己的孩子。
你记不记得他回老家带一袋子大米,招呼所有的孩子去咱家喝粥?那么一大锅,那些人喝完一碗又一碗,咱妈心疼得偷偷哭,咱们也是头一次喝大米粥啊!
还有赶集买条比我都大的鱼,切一段给这家切一段给那家,最后给自己家就留个鱼头,咱妈下狠心舀了一勺子油炖了一锅汤,结果那些人还跑过来吃。
就说是他不好意思让自己老婆孩子吃独食吧,那到了包头呢?
他为了树立自己的好人形象不遗余力,可是回家来面对咱们从农村出来的无知没有一丝耐心,动不动跳脚骂。
你不知道那时候陈大爷拔火罐烧伤住院,人家学校都安排好了让老师们轮着送饭,结果他天天要让咱妈必须六点半整饭出锅,不然就掀房顶那么骂!
还有人家做香肠的仇哥,人家不在这儿干了要回青岛了,说把那摊子买卖给咱家,他宁死不干,就为了怕让人说他唯利是图!
咱爸啊,就是个虚荣的人,一心想人前装好人,为了装好人博个好名声,老婆孩子全都靠边站!
哼,对咱们,他是生了养了,对咱妈,那真是一辈子的亏欠!”
大哥一直拧着眉,忍不住了,喝道:“莎莎!你不要胡说八道!咱爸,天地良心,的的确确是个大好人!这毋庸置疑!”
然后大哥又和缓下来,说:
“关于老家那些事,咱爸他后来也觉悟了,也后悔了。可是付出已经付出了也收不回来了,难道最后再翻脸?
你不知道,咱爸后来去赶集,买块肉藏在篮子底下,拿回家切成片,放上葱姜蒸着,等熟了悄悄叫我和你二哥回来吃。
还说,你们别出去说,这样蒸着谁也闻不见味儿,也就不用给他们分了。”
咳,这事儿我倒是闻所未闻。
可是,不很可悲吗?给自己孩子吃点肉还得偷偷摸摸!
大哥接着说来了包头以后的事:“你说咱爸那时候多难,学校老师好多都没有房子住,咱们一大家子能住个教室,这不是咱爸在外面上下维护出来的?
每年五十块钱困难补助,回回落不下;那些老师把他们的粮本都拿到咱们家让咱们买他们的平价粮,你说这些能是平白无故得来的?
他一个大老粗小工人,人家上至校长下至老师凭什么吃他那套?你想过爸爸的压力有多大没?
他在外面跟谁不得笑脸相迎,有脾气回家跟自己家人发一发,难道你现在都四十多岁了还不能理解,啊?”
啊,大哥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慷慨激昂滔滔不绝。
可惜我那时听了这些话,一点没往心里去,我那时候的心拧了劲儿。
家里我最小,我们来包头的时候我七岁,爸爸去世时候我二十四岁,现在又过去了二十多年,我那时居然还是没有真正理解过爸爸的不易,他老人家动不动暴跳如雷的样子在我心里扎根太深了!
大哥又跟我叹息说:“咱爸啊,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对家人,那是绝对的无私,不是替这个着想就是替那个着想,希望一家人越来越好,咱们沙家越来越好,到四五十岁了才发现,兄弟们各自成家了,就再也没法捏咕到一块儿去了。他们兄弟们这些事儿,太伤咱爸的心了!”
大哥看了看我妈,接着道:“咱妈啊,前半辈子,可以说是咱爸去世之前,确实是遭了不少罪,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这也是咱妈这个人人品好,跟咱爸是真感情才能那么无怨无悔。
但是你不能那么说咱爸,刚才你那么说,伤天理。
咱爸是男人。
咱爷爷当年不过日子赌得倾家荡产,咱奶奶带着咱爸他们几个孩子,能活下来那是经过了多少的艰难困苦,你说咱爸怎么能放下咱奶奶不管,娶了媳妇就像咱大爷他们那样光对媳妇好光顾着自己小家好呢?
咱妈也是深明大义的人,所以体谅咱爸的感情,听话在老家照顾咱爷爷奶奶——莎莎,我跟你说!这在任何年代都是对的!你不能抹黑咱妈咱爸的这段历史!”
大哥又道:“至于和咱大爷他们,咱爸他活着的时候跟我谈心,说过很多次被他那几个兄弟伤透了心,他说他死了以后不回老家,随便哪儿埋了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