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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

三月,天气渐暖,细雨绵绵似柔情,枝柳芊芊如梦境。

在收到朝廷下发的入京面圣旨意后,曾国荃不敢怠慢,即刻打包行李,走陆路,取道井陉官道,并在途中绕路而行,先行抵达预设的途经点:位于保定府的直隶总督署。

直隶接官厅内,早早地就备下了十几桌美酒佳肴,由直隶总督李鸿章领头,城中六七十名大小品级的官员皆侯在了西城门外,连督署中的书办,幕僚们都接连跟在队伍之后,大家都想要一睹这位曾经威振四海的先锋大将,威毅伯爵 ,“曾九帅”。

城门不远处,一辆“后档马车”缓缓驶来,一车一马一夫,车上无任何挂饰,马夫一身素衣,做平民打扮。

如果不是马夫腰间悬挂着“巡抚亲兵营营官”的腰牌,前面探哨差点将他们误认为是贩夫走卒,眼睁睁的从眼前错过。

探哨看清后,飞马回报,立时,城门口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锣鼓喧天,引来了城中不少百姓围观。

曾国荃听到声响,掀开侧帘,见到城门处累积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他感觉头痛病又有些许发作。

“这个李老二,那么多年了,爱讲排场的毛病无论如何,就是改不掉。”

曾国荃今年将满56岁了,年近花甲的他,不再像年轻时一样,好大喜功,凡事都爱讲究个体面、排场。

近几年,他时时感觉体力不支,精力衰退,连两眼都开始昏花许多。

眼前时时忆起大哥在世时,常常与他秉烛夜谈,细说做官为人的道理,那时的他大战连捷,荣膺殊荣,非但油盐不进,还暗暗嘲笑大哥迂腐守旧。

后来,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因性格倔强刚硬,加之没了大哥的殷切庇护,所以常常遭到了朝中不少人的抨击中伤。

渐渐地,他开始内敛锋芒,暗藏棱角,接受了大哥的思想,做起了一个谦虚谨慎,?不卑不亢之人。

马车逐渐靠近人群,放慢了速度,徐徐来到了头戴红宝石顶冠,身着一品仙鹤补服的直隶总督,李鸿章面前。

马车刚停下,曾国荃就掀开帘子,迈下马车,径直走到李鸿章面前。

“少荃,许久未见,你,苍老了不少呀。”

“沅甫,你也是呀,近来好吗?”

多年未见的两人,一上来,就紧握着对方干瘪粗糙的手掌,许久,才缓缓吐出一段饱含深情的话语。

围观的众人看的清楚, 来人着一身素灰色长袍, 银发苍苍,狭长的脸上布满刻纹,浑身削瘦但腰板却是挺得笔直。

众人都唏嘘,时光不饶人,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气概豪迈的吉字营主帅,现如今,跟市井老头相比,除了精神头好点、腰杆硬直一些外,其余别无两样。

曾国荃跟众官僚一一打过招呼后,李鸿章便上前亲热的搂过他的肩膀,用一种发自内心喜悦的口吻对他说:

“沅甫,快走吧,大厅里还有好多你的老熟人等着你呢,这几日,你就啥也别想,陪着兄弟们叙叙话,温温旧情就行。”

李鸿章边说着,边伸出手打了个手势,一台绿呢大轿稳稳落在两人面前。

曾国荃推脱了一番,最后还是拗不过李鸿章的殷勤相邀,先行步入了轿子之中。

轿子抬起,走在了队列首位,李鸿章的轿子紧随其后,后面继续跟着颜色各一的大小轿子,轿队像一条色彩斑斓的长龙,在大街小巷穿梭自如,随后停在了一幢装点奢靡的木质酒楼前。

曾国荃下轿后,与李鸿章肩并肩,一同步入了接官大厅。

一进大厅内,只见几张圆桌上围坐着二十几名淮军将官、营官,一见两人进来,大家立即站起,齐声高呼:

“恭迎九帅!恭迎九帅!”

曾国荃嘴角带笑,看看人群,其中有刘铭传、潘鼎新、张遇春、李济元等老湘军的故人,还有一些后生,看着眼熟,想了半晌,却也没能叫得出名字。

曾国荃摆了摆手,众人纷纷落座,他同李鸿章则来到了二楼包厢中,这里坐的都是曾国荃的老熟人,有长江水师提督彭玉麟 、任外交大臣的郭嵩焘,在直隶总督府任幕僚的薛福成,还有已辞官退隐的赵烈文。

这几人,都曾是大哥曾国藩的左膀右臂,一来二去,跟曾国荃便也成了挚友之交。

多年未见,分外热情。

曾国荃刚坐下,几人便哄笑着,连连举杯敬酒,直把这曾老九灌的头昏脑涨,晕晕乎乎的。

酒过三巡,几人无不面红耳热,酒酣眼花,曾国荃更是喝的酩酊大醉,将半个身子伏在桌上,脑袋埋进臂弯里,貌似有些神志恍惚。

亲兵走上来,撤走饭菜酒杯,接着端上了几盘时令水果和一大壶上等龙井。

李鸿章先是爽朗一笑,接着欣然开口道:

“我怕你们把沅甫灌醉了,等下回屋时,要被那宵禁官兵捉了去。”

几人皆是哈哈大笑,赵烈文在几人中文采最盛,现场还作起了打油诗:

“曾九帅,曾九帅,少时戎马闯关隘,老了,老了,坐进明堂,反而觉得不自在。”

几人笑的更大声了,曾国荃打了个喷嚏,慢慢抬起身子,嘴里嘟哝着:

“好啊,惠甫,你又拿我打趣,亏得大哥不在这儿,不然我定要告你一状。”

顿时,包厢里又传出阵阵笑声,随后,不知为何,几人竟然都有些黯然神伤起来。

李鸿章不愿好好的一场老友聚会成了追思大会,便抿了口茶,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个凝重的气氛:

“沅甫,我们都知道你这次是进京陛见的,大家放下手里的事,聚到这里,一个是想让你带些话给皇上和太后,再一个就是想听听你这次进京的打算。”

话音刚落,郭嵩焘抢先接过话头,怨气颇重的开口:

“这几年,洋务是越来越难办了,洋人仗着洋枪洋炮,屡屡胁迫朝廷,就拿这两年的新疆事件来说,我们明明是正义之师,扞卫自家国土,好不容易依靠左宗棠艰难取胜,到头来,却还要让我们割地赔款,真是亘古未见之笑话。”

彭玉麟颇有感触,附和道:

“筠仙所言极是,近来列强也时常犯我水域,公然挑衅我国主权,我看哪,这天下是太平不了的了,早晚有一天,这海上大仗,是无可避免的。”

李鸿章听后,摇摇头,苦笑着说:

“是呀,去年海关总司的英国人赫德,想要假借帮忙筹建海军的由头,掌控我们海防大权,幸亏叔耘提醒及时,出了个好点子,让朝廷调他亲赴练兵,他哪里舍得海关肥缺,这才上折作罢。

这洋人呐,就是想把我们变成他们的摇钱树,想取时就顺手来取,取不动了,就干脆把树挖了,根刨了,一屁股坐下,把这地儿,都给你占了。”

薛福成没有因为李鸿章的赞扬而自得,反而是紧锁眉头,略带忧郁的对曾国荃说:

“九帅,你陛见之时,一定要多多陈述东南海防之重要性,我日夜思考,我们现在与洋人之间最大的差距,就是在这船舰之上,朝廷一定要竭尽所能,集中力量搞海防,否则这些个列强在海上如入无人之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呵呵...”

坐在角落里的散人赵烈文冷笑一声,众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我早给涤丈说过,清王朝早已病入膏肓,难以救药,从上到下,毒药都浸进了骨子里,朝中无君子,人事皆纷乱。泱泱大国,却连一个刮骨疗伤之人都寻不出来,真是可悲可叹呀。唉~~我还是那句话:方州无主,人自为政呀。”

几人仔细听后,都羞得垂下头颅,特别是总督李鸿章,他看到赵烈文那凌冽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毫不避讳,仿佛这句话是专门针对他而来的。

他不由感到一阵心虚,穿鞋的也怕光脚的,对于这个放着五品知州不做,偏爱闲云野鹤的“能静居士”,李鸿章不敢跟他过多交涉。

赵烈文秉性公直,看不得官场上的虚伪作派,也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说出“大清朝不出五十年,必定垮台”,这番大逆不道之言,如果不是他抗击长毛,有军功在身,再加上自愿辞官回家,做一散人,这要换作旁人,早被都察院拿下治罪了。

李鸿章怕受牵连,急忙岔开话题:

“沅甫,你说说,对于这次面圣之事,你是作何打算呢?还有,这次的谕旨旨意中,到底是两宫太后想要见你,还是皇上想要见你呢?”

话音落时,曾国荃感觉酒劲已经去了大半,他一手支撑着脑袋,一手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大家纷纷伸过头来一看,只见桌面上赫然写着五个字:

“坐山观虎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