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垳约着刘青吾去听报告,周垳高兴地对刘青吾说:“是你喜欢的老师吧?”刘青吾也高兴地哈哈笑着,马上和周垳去了令子珏作报告的瀛京国联大学。
会议现场学生众多,周垳和刘青吾没有找到连在一起的座位,周垳瞅准第三排的空座,让刘青吾赶紧往前坐。
刘青吾感激地谢过周垳,没有过多推让,她坐过去,前后看看,又找到一个空座,马上招呼周垳。一番折腾,两个人才一前一后落了座。
没有人身攻击,没有指桑骂槐,没有勒索恐吓,没有拧巴虐待,没有威逼利诱,没有以权凌人。刘青吾深呼一口气,为现场教授的广阔平和而动容。
刘青吾在会后加了令子珏教授的联系方式,令子珏教授同意她到班里来旁听。刘青吾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是她自从到了瀛京最开心的时刻。整整一个学期,刘青吾坐在令子珏课堂的最后一个座位,静悄悄地学着。
令子珏的课堂有些沉闷,有的时候她也敷衍课堂,想必是因为平常要照顾孩子和科研,刘青吾有些心疼。她下了课就绕道和令子珏在国联大学走走。有一次,刘青吾在洗手间捡到一块手机,令教授陪着她走了好远的路去国联大学的失物招领处。刘青吾觉得自己真的是给她增添了额外的麻烦。
令教授谦虚地说:“你这么大老远来听课,对你有帮助吗?”
刘青吾看着令教授,想着她并不活跃的课堂,很想鼓励她,于是说道:“令老师,能来上课我很开心也很感激。我有很多收获。学习,本来就应该触类旁通。”
令教授低着头,刘青吾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令教授有很多悲伤。她觉得女性主义者一定很辛苦,她们要解析的是整个世界。
令教授沉默一会儿才说:“你很用心。”
刘青吾说:“您教得很仔细。”
令教授不仅给刘青吾推送讲座信息,而且还为刘青吾作引荐,刘青吾因此见到了文献中的女性研究学者惠红林。这是乔增德从未做过的事,乔增德不仅没有给学生推送过任何讲座信息,更没有为学生介绍过任何专业领域的教授。
乔增德甚至严密控制学生,不让学生和别人打交道。
一个学期下来,刘青吾觉得自己有了长进。
一切都是瞒着乔增德进行的。
令子珏一篇一篇写着文章,刘青吾觉得每一篇都有自己刚看完的书和电影的影子。她觉得令教授或许是研究独特,所以才能观察入微。
平心而论,刘青吾觉得令子珏的研究太爱抠别人的伤疤,她的课堂也乏善可陈,可是比起乔增德滔滔不绝的口若悬河,刘青吾觉得令教授的课堂也算正常的课堂。她跟王奇、李升、穆凡、周垳分享着上课的感受,她想让这个师门的人知道,“上课”是什么样子的。
能够允许自己旁听,刘青吾已然感激不尽,哪里还有过多的要求呢。她丝毫不会想到,一个看起来甚至古板的教授,会“人肉”一个学生的社交平台。
票圈早就因为乔家三口人的公号轮番占据而废止,刘青吾的日常感悟和读书观影感想都发在没有任何熟人的瓜辛网。一个十几岁时候注册的社交账号,刘青吾从未想过批判网络的教授们原来也天天挂在上面。
她更没想到的是,不光是令子珏趴在她的社交平台窗户边上视奸,就连乔增德也趴在那扇窗户上,不光乔增德趴在那扇窗户上,隋叶颢也趴在那扇窗户上......
年轻学生新的看法,为教授们贡献着一篇篇论文,然后再由他们精准投喂给年轻学生,年轻人“引用”着他们的论文,用自己的灵光堆积他们的历史地位。
刘青吾起初只是怀疑,她的社交平台遭到了泄露,后来她干脆做了个实验。
她发了一篇平常写的观后感,剖析恋爱男女的痛苦心情,诉说读书过程遇到的人渣。
很快,上面出现了点击量。
乔增德马上叫她去谈论文,捂着白毛脑袋装起无辜,屎壳郎一样的眼睛观察着刘青吾,太监一样夹起嗓音:“唵!我尽心尽力帮学生,我对学生有大恩呐!唵,有的学生竟然在背后骂我!”说完这句话,乔增德哭丧起了猪脸。
那么就让乔增德永远活在那个社交帐号里好了。刘青吾金蝉脱壳般留给乔增德一个空壳。那真正的刘青吾,绝不会受你这等腌臜之货半分影响。
刘青吾再次见到令子珏是在一个讲座上,她依然热情地上前打招呼,但令子珏几乎面若冰霜,那个和她并肩走在校园里的女性学者不见了。
乔增德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但令子珏作为一个女性主义研究者做出的反应,让刘青吾颇感意外。原来,人们宁肯相信互联网上的拉拉杂杂,不肯睁眼看看眼前的人,人们带着互联网里的迷圈相互猜忌,却不能感受眼前活生生的人。令子珏自诩的火眼金睛不过如此。
感激和失望都放在刘青吾的心里。
她识破隋叶颢,是在预答辩现场。刘青吾自认为和隋叶颢没有任何私交,她也不喜欢隋叶颢,但隋叶颢现场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能走出来就很不容易”。刘青吾闻声看看她,笑了。走出哪里?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就让这些扒着年轻学生日记本的教授们,永远活在自己的启蒙苦心里吧。就让他们继续匍匐在莫须有的权椅之下吧。
只是,更多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金句感悟,早已被教授们收入囊中。
教授们的脑力早已经枯竭,如阳痿的阴茎,如干瘪的乳房。他们于无人之处,吸食着年轻的阳气,以维持他们毫无意义的学术地位,以掩盖他们毫无创造力的生命,以美化他们无法自愈的精神病。他们所获的金钱、声望,滋养着他们的儿孙,他们的情绪垃圾污染着旁人的孩子。
年轻人继续崇拜着这些长篇大论的男教授女教授,为他们装模做样的表演而感动着。
瀛洲国头领高喊:“让教师成为社会上最受尊重的职业!”可说不定,此刻,最受尊重的教授们正躲在不知道哪个马甲下,已经早就溜遍了年轻人的净土。
学术并不会解决人类的问题,瀛洲国,既没有现代性,也没有女性主义。瀛洲国的教育与学术体制,榨干着年轻的生命,充实着衰败苍老不肯承认的僵尸。
刘青吾写完了她一篇论文。
不能让乔增德只拿钱不干活,他骂学生只是推卸责任的手段,学生因此不去找他,那才是便宜他了呢。他越是用咒骂推卸责任,刘青吾就越是要去找他。
乔增德拖着他二百斤的躯体,快六十岁的年龄,稀少软榻的白毛,吭吭哧哧爬上楼。隔着五米,刘青吾已经闻到他通体腐朽的气息。
乔增德摔摔打打,把钥匙丢在办公桌上,把肥硕的屁股挤进椅子里,椅子的毛皮搓得吱扭一声,然后,乔增德拧着鸡屁股一样的眉头,气喘吁吁地开了腔:“唵,我堂堂大教授,让你支使过来支使过去,你们这些女博士就是巨婴!以为做老师的善良,就死命地剥削!这个世界上,好人就没有好报,谁也不要帮穷人!唵,我就是活菩萨!唵,你们就是情商低!唵,昨天我去银行,你们知不知道老师有很多事要忙啊唵,我去银行,我钱包丢----了----我的身份证,很多卡,和刚取(qiu)的五--千--块钱就这么丢了!”
乔增德如丧考妣地拖着哭腔,眼珠子在眼窝里左右转动着,抬起头,盯住了刘青吾。
刘青吾佯装没有听懂乔增德话里的把戏,不紧不慢,又为乔增德着着急:“乔老师,那您得赶紧挂失啊!”
乔增德一拍桌子,钥匙应声发出刺啦响动:“唵!你就是情商低!唵!我用你教!我的时间!教授的时间多么宝贵你懂不懂?唵,这么热的天,就为了你的事,我操了多少心?你们穷人就是等靠要惯了,唵,孙平尧她娘去世,她就不管我了!唵,回趟北东处理遗产一走三个月,现在又不管我了!唵!我堂堂大教授就是让你们这么糟践的吗?我最近上火上得都牙疼!我自己亲自跑去医院补的牙!你们穷人,你们补得起吗?知道补牙要花多少钱吗?两万!”
乔增德捂着如肿大的前列腺一般的腮帮子,嘴里不忘“嘶”一声,启蒙的眼睛紧紧盯住刘青吾。
刘青吾心里笑笑,为乔增德新的演技而喝彩。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戏不语攒素材。
性的关系,男性引导,他允许女人高潮,女人才能高潮。
刘青吾借来孙悟空,施个法术,留下孙悟空的有形肉身,灵魂脱壳,翘起二郎腿,坐在乔增德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静静看戏。
乔增德的“两万”的哀嚎落在不响的棉花上,连个回声也没听到。他气恼地倚住了椅背,脚急躁地颠起来。
会客沙发上的刘青吾笑出声。孙悟空的肉身回头提醒她:“嘘!”
刘青吾不说话,乔增德一时没有想好第三个理由。但他老当益壮的猪脖子转一转,敏捷的思维就又如青年了。他的鼻子忽然如感冒一样塞住了,太监尖嗓缓和下来,带着一股悲凉:“唵!我也是穷人,呵呵,就是个穷教授,穷教书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唵,我的女儿,神才!唵!我这个穷教书的,又帮不上她什么,我自责啊!我这个父亲的心都觉得对不起她!”
乔增德简直要哭出声来,刘青吾还从来没有看过乔增德这副可怜的模样,简直也要感动哭了。她学着乔增德嘴角耷拉的样子,导师嘛,教什么就学什么。
乔增德马上悲哀至极地仰起头,坚强的老父亲,说什么也得把眼睛里的屎汤,哦不,眼泪,往心里流。他颤抖着声音说:“我女儿在纳加登,买了个大hoUSE,不用说你们,我都没见过的大豪斯,就是咱们瀛洲国的别野,独栋,老大了!都是她自己赚钱买的!哎呀,我这个老父亲能帮得上她什么啊?唵?我女儿,那大豪斯,还缺个窗帘,我这个穷教书的,连个窗帘都给女儿买不起,呜呜呜!”
乔增德瘪瘪蚯蚓色的嘴,整张脸就变成了霸占袈裟的金池长老。
刘青吾看到孙悟空手舞足蹈哈哈哈大笑,她差点也跟着笑出声来。
金池长老。乔增德。刘青吾孙悟空笑作一团。乔增德的高潮,还没有到来。
乔增德等了半天,刘青吾一句话没说,他恨铁不成钢,眼神骤然凶狠起来:“唵?你们这帮穷人,就知道剥削我!”
他使劲扽着发着馊味的尊贵的t恤,盖住那盖不住的肥大裆部,无计可施地拍着桌子:“唵,不是让我给你看论文吗?论文呢?”
刘青吾元神归位,笑着把论文放到他跟前。
乔增德不耐烦地把纸稿甩打两下,翻个白眼,把纸稿划拉得近一点。
乔增德从第一页看过去,单手把纸张翻得哗哗作响;第二页看过去,乔增德两只手拿住了论文;第三页看得慢了些,乔增德的身体趴到桌子上;最后一页看完,乔增德两手“邦”一下,把论文扣到了桌子上。
他久久地低着头,肥脸上的肉发着颤。
再抬起头,乔增德竟然哽咽了。他又低头看一眼刘青吾的论文,声音沉痛地说:“我对不起我娘!我娘!来找我,千里迢迢一个人从朝北来投奔我,我竟然把她送回去了!我还有个妹妹,我的妹妹,多好的妹妹,就因为一百万,就早早地死了。我妹妹要是不死,我娘就不会那么早死,我娘是疼死的!我是最孝顺的,我是个好人呐!”
刘青吾不认识乔增德的娘,她只认识乔增德。
这一次,刘青吾相信,乔增德说的是真心话。
刘青吾试着站在他的年纪和位置上往下看,按照他的逻辑看他的人生。乔增德活在他自己的正确里是合理的。人物,不是他本身是否正确,而在于是否“合理”。合理的,未必正确,合他自己的人生之理。
乔增德每次有机会蒙悟正道时总不舍得把错误放在自己身上,他非得把错误安置在别人身上,他才能容得下他自身。刘青吾愿意相信,乔增德第一次进行了自省。
那么,自省,其实是一种能力,唯有“人”,真正的人,具有这种能力。
女性擅长自省是来自文化的规训,可是男性文化同样要求男性自省,女性能够做到,那是女性的能力,不是一种缺陷。男性自认为有能力批判别人,却无法在自我中形成心灵关照和分身,这既是物种的缺陷,也是文化的纵容。
那么乔增德再借用理直气壮的启蒙,像只手电筒一样,只照自己不照他人,实际上使得他自我中心那个固有的自我不断加强。
乔增德知道自己错,但无法、不能承认自己错。一旦承认自己错了,他似乎就失去了自我持存的根本。
刘青吾心里一声长叹:男人,天生缺陷,无论后天如何补足知识,其本质空无一物。
刘青吾想好了第二篇论文。
乔增德低下头,五秒后抬起来,眼睛里换上欣喜。他卑怯地看着刘青吾,好像夸了别人就贬低了他自己,就像他评价别人只会用贬低他人抬高自己这一种方式。
他嘿嘿笑着说:“刘青吾!哈哈,这是我看过你写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就这一篇文章的水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博士!啊?我可不轻易夸学生,你是头一个!惊喜!就这个视角,可以重看整个现当代文学!有创见!”
刘青吾不发一言,她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青吾,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