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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中文网 > 都市言情 > 牛奔马啸 > 第99章 启蒙与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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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增德进了办公室,把钥匙摔到办公桌上,嘴唇乌青地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神情悲愤至极地说:“我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孙平尧坐进会客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抬起眼睛瞥瞥刘青吾。

刘青吾没有说一句话,她沿着办公室的书架,一排排仔仔细细地看着,但是她也知道,找到证书的几率为零。

她想起给乔增德搬办公室的时候,乔增德自己曾经扔掉了一大堆作废的材料。她担心乔增德把他的证书夹在那一堆作废的材料里。

乔增德的嘴就没停过,他不停地抱怨着咒骂着孙平尧和他的每一个学生。

或许是因为当着刘青吾的面,孙平尧没有像在家那样和乔增德吵。但她还是浑身发抖。

乔增德拍着桌子,一脸的绝望。

刘青吾很怕乔增德冲过来打人,要是他当着她的面打孙平尧的话,那就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她轻轻拉了拉孙平尧的胳膊,小声说:“师母,别着急,咱们回家再看看。”

“嗯,你就找吧!”乔增德奚落道。

刘青吾低了低头,深呼吸一口。

乔增德继续说:“你们这些女学生,做起事来丢三落四,就是没有逻辑,每次让你们搬东西,不是少这个就是少那个,我是最讲逻辑的,唵,你们一碰就丢!唵,你们一天干什么吃的!唵,你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你就找吧,你就是找到天上你也找不到。”

刘青吾总算见识到无能之人推卸起责任是种什么样子了。她拉起孙平尧,平静地说:“走,师母,回家找。”

孙平尧瞪一眼乔增德,委屈地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刘青吾虽然不喜欢这两口子,更不想沾惹这两口子的是是非非,但是看到孙平尧那无助的样子,刘青吾到底是不忍心。

她再一次平静地说:“走,师母,回家,我能找到。”

孙平尧跟着刘青吾又往家走。一出校门,孙平尧低着头,声音里满是失望:“青吾,你是你老师的学生,我本来不应该这样讲,你老师,真不是个男人。”

刘青吾不接话。两口子吵架的事,她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吵的时候你死我活,好的时候你侬我侬,说什么都会变成两口子同仇敌忾的原因。更何况,这是老师。更何况,还是这样的老师。

毕业还遥遥无期,还要继续跟这两个人打交道,刘青吾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

孙平尧絮絮叨叨地说:“这证书,我就没见过。你老师说,你和王奇去家里打扫卫生了?是不是让谁偷走了?”

果然。刘青吾心里一笑。

这才是乔增德夫妇。

孙平尧一气之下回了长天市,王奇当起了孝顺女儿,今天给乔增德买汗衫,明天给乔增德送吃的。她以为她是女儿,其实乔增德当她是女人。乔增德既看不上这个女人,那他也就毫不掩饰地怎么看她怎么烦。毕竟,对对自己献殷勤的女人表现出烦恶才能证明自己的男性魅力。看,又一个上赶着的。

乔增德第一次独居这么长时间,身上都散发着馊味儿。有一次,他的裤子从裤裆直接咧到腿窝,他竟然毫无觉察地穿着去开会。

他烦恶着王奇,又打电话让王奇去家里打扫卫生。王奇就又一次打着乔增德的名号给刘青吾打电话,说导师说让刘青吾和她一起去给他打扫卫生。

王奇的声音里颇感光荣,刘青吾一听就感到厌恶:“师姐,如果是您来找我帮忙,那可以,如果是导师这样说,那我拒绝。”

王奇愣了一下在电话里又说道:“导师让我找你一起去。”

刘青吾马上回:“那让导师自己跟我说。”

这下,王奇才说:“我自己干不完。”

刘青吾再一次提醒王奇:“师姐,以后,不要再用导师的名义找我做事情,导师如果有事,他可以自己找我。如果他找的是你,那就是你的事,我帮的就是你,不是导师。”

刘青吾念在王奇曾经像个姐姐一样关心过她,这一次,她又答应了。

看着王奇跪在地上给乔增德刷着泛黄的马桶,刘青吾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打扫完卫生没多久,王奇笑着跟刘青吾说,她流产了。

现在,孙平尧说,证书让谁偷走了。

刘青吾走着,不响。

孙平尧继续说:“家里是不是遭了贼,证书让贼偷走了?”

刘青吾停下来,看着孙平尧,没有先叫“师母”,平平静静地问:“什么样的贼那么有慧眼,单偷一张证书?那么多证书,单偷一张乔老师自己找都不到的教育部大奖证书?贼偷了这样的证书再卖给教育部吗?乔老师的书房,我们根本就没有打扫,连书房的废纸篓都没有倒掉,就怕一动,他有什么东西找不到。”

孙平尧不说话了。

刘青吾抬起头,看看灰蒙蒙的天,问:“如果找不到,那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孙平尧叹口气,快六十的人,来回走上两趟,已经开始喘着大气了:“你老师,不是我说他,他还总爱说别人。他其实每次都有解决的办法,但他就是非得先把人为难一顿,然后再去解决,什么事他都是这样。”

刘青吾听完,一路上,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再一次进乔增德的家门,刘青吾内心毫无波澜。进了屋,她连乔家的拖鞋都没有穿,省得脏了乔家孙家尊贵的拖鞋。

她问一声孙平尧,乔老师装证书的箱子在哪,然后把证书全都倒到地上,再一屁股坐下,仔细地一张张找起来。

孙平尧抱着胳膊,靠在书房的门上,看着一屁股坐下的刘青吾:“我就不给他找。”

刘青吾权当没有听到。

孙平尧讪讪地又问:“青吾,你喝不喝水?”

刘青吾淡然回答:“不喝,谢谢师母。”

孙平尧走到厨房,切了一个橙子。

她的橙子还没有端出来,就听见刘青吾喊道:“师母,证书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写着教育部什么什么这张?您过来看看。”

孙平尧手都来不及擦,急匆匆地小步跑过来,抻着脑袋张望着那金贵的证书,兴奋地说:“是,应该就是这张!真有你的青吾!快,快给你老师打电话!”

刘青吾把证书单独放好,才回孙平尧:“师母,您给乔老师打电话吧。”

孙平尧心里还生着气呢,不愿意先跟乔增德服软,努着嘴说:“青吾,你打你打。”

刘青吾只好拿起电话通知乔增德,大证书找到了。

乔增德在电话里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但绝不认错,也绝不认输,他喋喋不休地继续骂着孙平尧。

电话听筒不隔音,刘青吾余光看看孙平尧,悄悄把电话音量调到最低。她不想让孙平尧再听到乔增德的这些话。

乔增德没完没了地说,孙平尧还蹲在面前听,刘青吾说:“乔老师,我电话要没电了,证书找到了就好,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刘青吾把其他证书放回箱子,站起身,跟孙平尧说:“师母,那我回图书馆了。”

孙平尧破天荒地说:“青吾,今天休息休息,别学了,一会儿跟你老师一起吃个饭。”

刘青吾想了想,两口子吵了架,估计需要第三个人在才能有和好的台阶,也就答应了。

孙平尧又一次回了学校。三个人吃完饭,刘青吾买了单,就各自散去。

刘青吾踏着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取回书,给王奇打了个电话:“师姐,您还记得上一次,您让我和您一起去给导师打扫卫生吗?”

王奇说记得。

刘青吾说:“师姐,今天导师和师母说他家遭了贼,把他的大奖证书偷走了。”

王奇在电话里大骂一声“靠”!

刘青吾闭着眼睛长叹一口气,说:“师姐,以后,这样的事,请您不要再找我了。您自己多保重。”

刘青吾挂断电话,深深思索着。

人的善意用在像乔增德孙平尧这样的人身上,那就是自戕。这样的自戕,除了助长人性的恶,不会给生活的世界带来任何助益。

“乔增德”是怎样形成的呢?

瀛洲国有多少“乔增德”呢?

校园里人声鼎沸,热热闹闹,刘青吾深感教育与人类的荒谬。

她还没有回到宿舍,手机上弹出一条新闻,瀛京大学教授性侵女学生,女学生自杀。刘青吾看完新闻,眼眶里已经盈满泪光。

没过多久,史进答辩和穆凡的预答辩同时进行,结束后,在王奇撺掇起的聚会上,乔增德得意洋洋又神神秘秘地炫耀起一则内部消息:瀛京艺科大学一位男教授,趁着给女学生做发音辅导时,猥亵女学生。

乔增德说完,环视饭桌,骄傲地等着大家的议论。

孙平尧左手切着鱼肉,紧紧挨着乔增德,颇觉自己高明地说:“这个男教授也是傻,不承认不就没事了?谁知道呢。”

围坐一圈的众位女博士纷纷笑着附和:“就是,能承认,说明那个男教授人不算坏。”

乔增德笑呵呵地说:“看,像我这样的神仙导师,绝世好男人,简直百年不遇千载难逢。”

饭桌上响起快活的笑声。

刘青吾大感震惊,食不下咽。

乔增德是男的,他兴奋于他拥有获知内部消息的特权,可是他是研究“现代性”的教授;孙平尧是女的,就算没有多少学识,可是她有女儿;众位博士有知识,未来也要走上教师岗位,可是竟然如此轻易附和。

一件事接一件事积攒在心里,每一件都和自己的研究有关。一定有前人做过此类研究,刘青吾自己看到的文献就何止百篇,可是为什么这么大的瀛京艺科大学竟然没有人讲这些“知识”?

她知道,至少乔增德的“现代性”不包括这些“知识”。

女性的苦痛、生命,不在男性研究的“现代性”里。有女儿的人,哪怕是一个女性,也并不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无尽贪图特权的教授面前,任何思想的独立都谈不上。

刘青吾觉得自己与这个师门背道而驰。她默默思考着自己是什么道,乔增德的师门是什么道,相“背”的原因是什么?是身份?是年龄?是性别?还是“心灵”?

如果是身份,为什么同样的身份,人还是如此不同?如果是年龄,并不是所有相同年龄的老年教授都像乔增德一样。如果是性别,何以她和周垳、李升的距离与她和崔冷、张石、朱天画一样遥远?如果是“心灵”,这是否就是善与恶的两端?

乔增德终日启着别人的蒙,但是他的启蒙并不导向思想的自由和个性的解放,反而指向他自己的特权,况且,他的启蒙不容置疑,那么,这样的启蒙还是启蒙吗?如果不是启蒙,那他的一部分知识和人生全部经历如何导向现在的他?

一众博士的笑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他们为什么自愿,又因何而被迫?

刘青吾观察着乔增德,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滔滔不绝中。刘青吾像一个医生一样,开始了“望闻问切”。

她整理出一个最没有表情的表情,以便让自己达成一个最客观的观察者。她要在乔增德的“敏锐”中保全自己。

乔增德又沉浸在极端的自我夸奖中。他嘴里嚼着,手舞足蹈着,眼睛随时在一众学生脸上逡巡着。

一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肆无忌惮地贬低他人?刘青吾看着乔增德,上一次找证书的事仿佛从未发生。她又看看孙平尧,孙平尧正一脸娇宠地望着乔增德。

启蒙加上权力和乔增德式的不容置喙,如果变成一种唯一的正确,那么,启蒙岂不是专制?

刘青吾向自己追问:“这位乔教授他知道自己‘恶’吗?如果他知道自己之恶,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如果他不知道自己之恶,那博士们从这位‘导师’身上在学什么?”

刘青吾迫切地想要寻找答案。

饭桌上只是几个人,但如果整个人类都是如此,这岂不是一种“极权主义的起源”的再现?

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收束心神。

乔增德不知道讲了多久,他忽然狡黠地看了刘青吾一眼,说:“刘青吾,都听迷糊了吧?”众人笑起来。

刘青吾抿一下嘴唇,没有做任何回答。散席后,刘青吾怀着满腹心事继续查找着文献,但她始终没有获得完全满意的回答。

她再一次去了瀛京大学。这一次,她见到了瀛洲最顶尖的女性教授之一贝木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