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拿着王奇整理的项目书,立刻去了武沐红的办公室。
武沐红坐在八十平米大的校长办公室翻看着乔增德交过来的策划方案。乔增德介绍说,先派一批学生去外国当文化志愿者,打打头阵,然后学院里的教师轮流到国外去交流,再引进一批外国留学生,这样,瀛京艺科大学就有了“国际化”。
武沐红点点头,问:“乔院长,学生出国,名义上‘志愿’者,但是是不是也要发工资?”
乔增德笑着说:“武校长,‘志愿者’,自愿白干活,怎么能给工资呢?为国家做贡献,年轻人应该学会奉献。给钱,那也是去交流的国家给。”
武沐红皱了皱眉头说:“这不是变着法的劳务输出吗?学生能同意吗?安全问题谁来保证?”
乔增德又嘿嘿笑笑:“去第三世界国家,那就属于文化下乡,当年我们朝北最北边的漠漠河农场就有知青。他们学生去了国外可以长长见识,文化要走向世界,不见世界可不行。我当年去了东日国,东日国对我的那种尊重,完全不像咱们国内有些暴民。我真是感慨万分。”
武沐红听说不用学校负责经费,便鼓励乔增德去折腾。第一年几个学生去了东南亚、北欧,第二年孙瑶、陈现虹去了荷兰,彭平侠、沉凝去美国。四位教师的工资由教育部经费支付45%和所去国家大学支付55%,每月合计二万瀛洲币整。瀛京艺科大学在几位教师公派出国期间不再发放绩效工资,为期一年。
武沐红让乔增德全权处理相关事宜,乔增德心花怒放。他对武沐红千恩万谢千夸万夸,回到学院迅速召开公派教师出国培训暨欢送大会。
打头阵的孙瑶、陈现虹都很年轻,才三十三岁。虽说刚刚结婚,但孙瑶硕士期间就已经生了女儿。到这会儿,她的孩子已经可以上小学。
孙瑶性格泼辣,擅长见人下菜碟,哪个同事学生家里条件好,哪个条件差,她心里门门清。遇事能躲则躲,有责任能推则推。正好她也不想上班,趁着这个出国的机会还可以带上孩子出国长见识。一切食宿机票全属于公差报销,孙瑶高兴得像中了头奖。她的丈夫臧尚在瀛京开了家小公司,虽说近些年挣了不少钱,在瀛京全款买了房,但家里始终还缺少“文化”这一层金,臧尚觉得这是镀金的好时机,立马表示支持。
陈现虹刚刚结婚,丈夫是瀛京银行南城分行的大堂经理,两个人靠父母刚在瀛京买了房子。瀛京的房价有些涨幅,但好在出手及时,房子总算买上了。小两口自己要还房贷,心里很是羡慕包霜蕊。这次出国,两万的待遇比在学院蹲办公室好太多,又不用天天看王国庆的分头,所以陈现虹也很高兴。
沉凝的丈夫姚成宁是瀛京涉外部门的副部长,因为临时工作调动去美国公干,三十六岁怀有身孕的沉凝便跟随丈夫提前出发。她的儿子落地即是美国金卡户籍,借着丈夫工作的事由,一家人在美国待了四年。沉凝夫妻二人名字很有缘分,都有一个发音为“宁”的音,儿子又是爱情的结晶,所以,沉凝给儿子取名姚一宁。三年后姚成宁被查,姚一宁的瀛洲语说得还没有丽英语利索。
彭平侠年纪稍大,她是主动申请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五十多岁人生也可以再出发,万一回来评上正教授呢。张汝婧那种人都能当上副院长,彭平侠心里甚是不服气。她对乔增德看人的眼光和水平感到气愤。
评教授不容易,一把年纪了,科研搞不出来了,公派出个国,也算是个项目,另辟蹊径吧。她的丈夫李大寻退休刚两个月,在家闲得实在憋闷,能以家属身份去美国也不错,何况他们的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即将从芝加哥大学毕业。趁着这个机会一家团聚,还能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和婚礼,这也省掉一部分机票钱。
越是有权有势,越是生财有道,该省省,该花花,开源节流,面面俱到。
乔增德希望自己的女儿乔其从纳加登伦多伦大学毕业后能去芝加哥大学继续深造,虽然副院长他选了舌头上长着蜜巢的张汝婧而不是彭平侠,但乔增德一直想和彭平侠套套近乎。
乔其在纳加登第一年花了五十万瀛洲币!乔增德看到乔其的账单,脸都气得发抖。一想到乔其这留学是个无底洞,乔增德就跟孙平尧吵架。孙平尧为了乔其在国外的生活费,大多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讨好乔增德。
乔其很委屈,不要说五十万,就是六十万,在她的同学堆里也连中流都算不上。乔其委屈地说:“那我总不能像贫民一样让人欺负吧?大教授大院长的脸往哪放?再说,我从小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从小就是要比别人吃得好穿得好,你那时候不也骂别人穷吗?”
乔增德气得肥脸上的肉都哆嗦,但他反驳不了女儿。
他想起小时候,他自己就是穷人。他们乔家要不是仗着儿子多,还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儿呢。就是他自己,不也是总拿无钱无权的青年教师、学生当出气筒吗?
穷人就是有罪,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天经地义。乔增德咬着牙想。
白天刚和孙平尧大吵一架,但到晚上就和孙平尧恢复恩爱,夫妻哪有隔夜的仇,都是一口井里趴着的蛤蟆。
乔增德和孙平尧细细盘算着要借着这次公派和彭平侠搞好关系,搭上李大寻。这样,乔其毕业后说不定能在外交部门混个职位,说出去也算有面子。能和沉凝家搭上关系也行,乔其如果回瀛京也算有了熟人。
纳加登的合作没有谈下来,乔增德有点儿懊恼。这样一来,他出国去看女儿就没有合理的事由,机票还得自己掏钱,女儿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加到自己的课题组。忙活一大顿,果然像他预料的那样,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乔其在纳加登,武沐红并不知情。乔增德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在领导面前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在瀛京的上层关系,扯着大旗做虎皮,惯能唬住见人下菜碟儿的人,毕竟,谁也不敢轻易去问上层。只要说得真,咋说咋是,越往大里说,越没人敢问,都不怕你说你是皇帝的三舅妈呢!中国的鲁哥迅、老舍,俄罗斯的果戈里、老托,早就写过了!
我虽是研究瀛洲国现当代文学,但对外国现当代文学也熟悉得很。乔增德想。外国国民的劣根性和瀛洲国能有多大差别?越是经典作家就越是世界的。
乔增德咬着牙,拿起保温杯“咕嘟”咽下一口水,心里想:“看来政策还得继续观望。纳加登和瀛洲国的关系到底不像美国那么密切。有时候看起来是劲敌的两个人,其实恰恰是最亲密的伙伴,半生不熟的依附国反倒难搞。今年先和荷兰、美国这两个国家合作,至少经费是拿到了,每年有这样一笔经费,还愁找不到花掉的名目吗?”
乔增德想到这里,眉头一松,“不过是自己的钱包,现在暂时放在公家的碗柜里罢了,早晚我都得让它物归原主。”
他看着公派的名单,若有所思。
学院这几个人的来路,他基本七七八八摸清楚了。哪个人靠工作养家糊口,哪个人的关系可以用,可以用在什么事情上,在乔增德脑海中结成一张网,人就像这张网格上的棋子。
靠工作养家糊口的嘛,如同自曝软肋,待之如牛马即可,欺负死你你能奈我何?这种被欺负到底的人,再给他一颗酸枣,他都得叩谢隆恩。
乔增德吐一口痰,心想:“像那个川都山区来的小青年姜顺强,就那么个爹还在老家刀耕火种,拿给我十万算是压出骨头来了,给他这么个工作他家祖宗都得给我供香。”
瀛京坐地户先将就着,日常生活的运转还离不开这些油子。
沉凝和彭平侠的申请,他无不应允,不仅无不应允,而且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两个人去了美国,乔增德让两个人象征性地开门线上课。这样两个人不光可以拿到教育部经费的那部分报酬、美国大学那边的报酬,还可以照常领瀛洲艺科大学的全额工资。
这都是乔院长体恤人民教师为国奉献的合理举措。
至于孙瑶、陈现虹,年轻人就应该多吃点苦,多历练。作为头阵,去了荷兰,要铺下腰身打好基础,为后续教师派遣开创一个良好的局面。不要计较个人得失,以大局为重。要是出了差错,不过是废棋一颗。再说,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留两个垫底背锅的,也不是坏事。
孙瑶倒比陈现虹的性格泼得多,让两个人分出个高低,互相比攀着,根本不用怕她们有什么联合。乔增德自诩看透了人性,哼,谁心里没个小九九。人都是利益动物,趋利避害乃天性,投点鱼饵下去,就得明里暗里撕咬起来。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乔院长在大会尾声语重心长、慷慨激昂地总结,“学院对年轻教师寄予厚望,要在国外展现瀛洲国优秀的民族精神和国家风貌,展现瀛京艺科大学高素质人才的水平,提高自己的教学技能,将优秀的瀛洲文化传播到世界。”
散了会,乔增德把包霜蕊叫进办公室,安慰地对包霜蕊说:“我知道你也想去美国,先不着急,这第一批先让她们去铺铺路,什么都建个差不多,形成规模了,明年你再去就轻松了。你是不知道,凡事第一年总是千头万绪,各种程序完善的过程太累,并且外交政策才刚刚开始,第一年你先在国内观望一下,学习学习经验,明年再去心里也好有个底。”
包霜蕊当即眼圈儿泛红,感激地望着乔增德:“谢谢老师,您考虑事情总是这么周全,不光眼光高远,而且细节都能这么贴心。为了学院发展,您真是鞠躬尽瘁,点兵用将,统筹兼顾。我做学生的,尽心尽力做好您交代的事,生怕给您拖后腿。昨天光是把这些材料打印装订,就已经焦虑到三点才敢睡,真不知道您日理万机,怎么还能这么细致周到的。”
这软绵绵娇滴滴的话,一字不落地全部洒进乔增德的耳朵、酒窝、心坎,像干旱地区灌溉作物滴水到根那般精准。乔增德恨不得立刻揉着自己的心窝,拍着包霜蕊的小臂。
他夹起声音心疼又狎腻地说:“做老师的怎么能不为自己的学生考虑?事情再多再忙,做老师的也得为学生做好打算呐!学院这点事算什么,这才是刚刚开始,等慢慢成熟,你想去哪个国家,那还不是随便挑?这样的小事你还用得上焦虑吗,还工作到那么晚,多伤身体,为了老师着想这工作也不能这么辛苦,尤其是女孩子,还是老师考虑欠周。以后这种事交给王奇去做,让她多锻炼锻炼,你要学会放大心胸,下面的人得不到历练,就无法成长,就不能替领导分忧。这是用人的智慧。你看老师我,熟读中国的商鞅之术,极有管理天赋,要不然整栋楼能归我统治?你呀,不要那么实心眼儿,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凡事亲力亲为那哪儿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忙完这一阵儿工作,你把主要精力放在科研上,往后评职称还得看科研,要抓住机会尽快评上副教授,老师我现在还是院长,还能帮上你,但瀛洲国就是这样,权力不用,过期作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不过,你也不要压力太大,啊,唉,说来,是做老师的督促不到位,你也是为教学工作、学院工作耽误了许多科研时间,后续我再给你想想办法。行了,你昨天也没睡好,今天这黑眼圈都这么明显,为工作这么拼命哪儿行?快回去休息吧,其他事交给王奇。”
包霜蕊眼圈儿更红了,连忙说:“老师您才辛苦,都连轴儿转了那么多天,也该休息一下,正好快到重阳节了,不如一会儿一起吃饭,好久没跟您和师母好好聚聚了。”
乔增德“嘿嘿”笑笑,心里麻酥酥地舒坦,两边嘴角往下一抿“嗯”了一声表示认同,说:“行,那今晚就去光紫楼。”
包霜蕊喜笑颜开地说:“好,刚想吃他们家的羊肉串儿。您是不是有超能力,总是未卜先知一样。”
乔增德笑得嘴都合不拢,门牙拱洞响着“呵呵呵”的回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特意交代:“小包啊,叫上王奇、刘青吾、张舟,晚上你就不要买单了,又熬夜工作,又要张罗饭局,还让你买单那不像话。那几个女学生,什么也不懂,一天什么也不会做,事事都让我操心,咋整哎呀愁死我了都。这样,你叫上她们,再不像话也得教导。我给你师母打个电话。”
包霜蕊应声说:“老师太尽职尽责了,人多也热闹,您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是该好好庆祝庆祝。那我通知完她们就去接您和师母。”
乔增德给孙平尧打了电话,就坐上包霜蕊的车去往光紫楼。十分钟的路,三个红绿灯路口,包霜蕊瞅准一个九十秒的红灯亮起,拉下手刹,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满面笑容地递给孙平尧。
她快活地柔声说道:“师母,这段时间忙着学院的事也没去看望您,今天这是沾了老师的光去饱口福,他最近做了好多事,我都惊呆了,那么多事怎么有条不紊地做完的,那肯定有您的功劳。今天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给您和老师买礼物,给您包个红包吧。我老师生性耿直,又一心为公,我可自作主张直接给您了啊。”
孙平尧坐在后座上,哈哈哈大笑着,马上伸手接住,说:“霜蕊这个孩子就是善解人意,你老师最近可真是没少操心,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帮青年教师,为了你们这帮孩子,我说他他也不听,没办法,他天生就是劳碌命,又一股书生气,我也没什么大本事,只能在背后出谋划策,做做后勤工作。你老师说你昨晚工作到三点呢?哎呀,你这个孩子太实诚太拼命啦,你老师刚才电话里还表扬你材料装订得像他在东日国工作的时候那么认真。”
包霜蕊羞涩腼腆一笑说:“我比您和老师可差远了,生怕给老师拖后腿。我猜您肯定跟着忙里忙外没少操心,您就是这样,总是做的多说的少,默默地做无名英雄。您都不知道,我老师脑子里都是世界,可是细节一个也落不下,像长了三头六臂,这我们做学生的可有的学了。我反正没法比上老师高瞻远瞩的皮毛,可眼前事我可是门儿清,师母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呢。”
包霜蕊说完,绿灯亮了,车里响起三个人愉快的笑声,那笑声顶着车棚溢出来,像交响乐一样,嘿嘿嘿嘿的是乔增德夹起来的单簧管,哈哈哈哈的是孙平尧爽快的笛子,轻轻的扑哧是包霜蕊不谙世事的转音。
在京北繁华如织、雾气弥漫的安长街中段,这辆白色宝龙车格外其乐融融,车窗上时不时闪现着他们仰头大笑的样子,时远时近的汽鸣也忍不住为他们喝彩,为他们的合奏增添调皮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