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是乔增德在艺科大学收的第一个博士研究生。
九月份开学,王奇兴冲冲地从府广直奔瀛京。第一天报到,应该先去拜访导师乔增德。考虑到尚未谋面的导师的年纪,茶应该不缺,府广的陈皮应该还算有点儿新意。又怕朝北人喝不惯府广的口味,王奇带上新密封起来的手工牛肉丸,开袋入锅,几分钟就能吃。读书人吃得细致,两袋应该够了,多了吃不完不新鲜。
王奇细细打点好行李,这两件特产从瀛洲国的最南边,跟着她一起空运到了瀛京。
虽然硕士毕业已经二十七岁,但王奇还是一副学生模样,带着东西给老师,心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一来是担心导师客气推辞,二来又担心给老师留下过于圆滑世故的第一印象。她提前查了导师乔增德最新发表的论文,在飞机上默默记着其中几篇摘要,以防冷场。
艺科大学师资介绍上有乔增德的照片,不知道是不是拍照打光的缘故,乔教授脸白,白得连胡茬儿都没有,肉,圆头圆下巴,两个酒窝凹着,左右各倒进二两老窖也能盛得稳稳当当。嘴巴在笑,一边嘴角高一边嘴角低,连起来像条蚯蚓。仔细看看,一只门牙上还有个拱桥洞,大小正好可供蚯蚓穿梭。
朝北地区的人唠嗑的时候没少嗑瓜子啊,王奇想,那应该不会是一个特别严厉的人。但也说不准,读书人有怪异秉性的可不在少数,况且是研究现代性,说不定内心像鲁哥迅一样凌厉,照片上似笑非笑的细长单眼皮里说不定就藏着这种秉性。
严格点也好,王奇提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硕导黄华秋教授也严格,都是为了学生好。不知道博士研究生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不知道艺科大学环境怎么样,但大家一起讨论学术问题,应该非常过瘾。
透过飞机上的小小窗口。王奇无聊地观察着远远近近的云团。远看云团一大堆,簇簇拥拥,软软绵绵,层峦起伏,密不透风,但飞机穿过云团,只有轻微的薄雾缓缓淡去。怪不得,人总想做神仙呢。天蓝得透彻,云柔得自在。王奇靠靠椅背,睡着了。
飞机上响起播报,周围的人开始活动腿脚,又漂亮又有礼貌的空姐笑着提醒乘客收好小桌板,王奇醒了过来。她把乔教授的论文叠齐,放进电脑背包的夹层里。
准备开学的这段时间也很累。从南到北,吃的穿的都要准备好,最累人的还是论文。硕士答辩,过关了就行,继续读博士,总想改得再好一点。一个假期,既要修改硕士毕业论文,又要为博士新选题做积累,一个多月的假期看几本书就用完了,这样沉沉一觉都算奢侈,王奇觉得醒来后精神爽利多了。
还不到一点,王奇看着手表盘算着,这时候应该不会太堵车。她拖着两个行李箱打了辆车,司机很有经验,一个小时就把王奇送到了目的地。
报到手续对已经硕士毕业的王奇来说不算难,她一个人完全应付得来,她提前一天来就是为了避开开学大排队。她依靠通知书入学指南、指示牌和鼻子下的嘴,腿脚轻快地办完各种手续,赶在晚饭前入住宿舍,简单利索地收拾好床铺,换掉风尘仆仆的t恤,就略有忐忑满是希望地带着思前想后才备好的特产,打听着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
她深呼一口气,敲响了乔教授办公室褐红色的门。
“请进!”一个浑厚威严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王奇换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她的嘴巴本来就有点儿大,这一笑,整个脸灿烂得像朵向日葵,雅致蓝裙上的卡通猫都多了几分俏皮。
推开门,还没等和乔教授对上眼神,她就点着头哈一哈腰,热情又有点谦卑地做起了自我介绍:“乔老师好,我是今年考到您这儿的博士生王奇。”
“呦,你好你好!请坐请坐!”乔教授把前靠电脑的身体后靠到椅背,两只肥短的手交叉放在隆成球的肚皮上。
“乔老师,我今天刚到瀛京,先来找您报个到。”
“昂,呵呵,刚来啊,叫什么名字?”
“王奇,神奇的奇。”王奇笑着比划了一下“奇”的写法。
“哦,王奇,小王家是哪儿的?”乔教授还挺会熟络关系的。
王奇笑着回答:“我是南河人,不过我是从府广直接过来的,我的硕士导师黄华秋教授托我给您问好。”
“哦谢谢谢谢。”乔教授停顿着,邱什么,他没听过,他也没打算问,反正不是北东师大的人。他都没听过的名字,北东师大的人肯定更不知道,那这个什么邱,肯定也就不知道他在北东师大的事。
乔教授没有问一句自己硕士导师研究什么的,也没有问硕士论文做的什么研究。王奇隐约觉得像是少了什么步骤。她原本以为,跟新导师首先要汇报的就是硕士毕业论文呢。
她在飞机上还有点儿紧张,乔教授什么都没问,王奇悄悄地轻松了一下心情。
乔教授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和门配套的办公桌。王奇见乔教授的右嘴角撇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好,暗暗提醒自己,再回答时态度、语气要更谦卑。她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跟他说说他的新论文,顺便夸一下这位新导师,做学术的,应该都对自己的大作有些自得,夸一下总没错的。她刚准备开口提起话题,乔增德又问:“你是哪个学校来的?”
王奇赶忙往前欠一下身,说:“我本科毕业于府广第九军医大学,硕士是在粤宁大学。”
“一直在广府那边上学哈,广府这两年发展得很迅速,我有些老朋友都在那边,现在都发达了,呵呵,成秉缘以前就在粤宁大学,现在学问做得极好,比我小四岁,情商极高,圈内盛传‘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说的就是他。呵呵嗯,当年谢智齐、成秉缘、佟汝玉和我被称为瀛洲国现当代文学‘君子四玉’,他们三个都发达了,谢智齐在华兴大学,成秉缘在瀛京大学,佟汝玉在济同大学,我在北东师大。北东,瀛洲共和国长子!我当年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三十三岁就被晋升为破--格--儿--副教授,很多人不知道,我都不讲,我这个人不爱自我炫耀,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嗯,北东师大最年轻,哼哼呵,也最帅的小伙子,把些女学生迷得哎呀,呵呵呵,不说了。”乔教授自顾自地笑起来,松开叉在肚皮上的手,在紧贴着肉头皮的白鬓角处抹了一把。
乔教授说话带着瀛洲国北方的乡音,急切切的,一句紧接一句,但“破格儿”几个字余音绕梁,在他嗓子眼儿里打了好几个转儿才送进王奇的耳朵里,像一块儿好吃的糖,乔增德不舍得一口吃完。
王奇端正地恭听,思维快速地连缀着一个个人名,和穿插其中的乔教授的个人史。
乔增德提到的几个名字,都是作文学研究的大家,王奇本科时候还读过其中一位教授的着作,对她的写作颇有启发,但底细如何,王奇还是第一次听到。
乔教授对这些王奇只在文献里见过的学者信手拈来,但表情像是觑得天机的野史家,好像这些人有什么秘密,只有他这种对他们相当熟稔的老朋友,才真正识得本质的真相。他讲到自己的时候,眼珠眯进眼皮子,听起来像漫不经心的无心之语。人嘛,自嘲有自恋,自恋当笑谈,王奇觉得他那眼珠却在观察、暗示、等待。
她暗暗想,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王奇瞅准这“不说了”三个字后十分之一秒的停顿,想赶紧加上一句“乔老师当年可真是青年才俊”竟然没有时间。她觉得自己有点傻,反应也迟钝,连跟导师对话都不会。幸好乔教授关怀健谈,否则这第一次见面,非得冷场不可。
“我离开北东师大,师大校长李仲森千方百计想挽留我,唉,李校长为了师大鞠躬尽瘁大公无私,又是学经济的,头脑清醒,极有逻辑,不像学文学的只会耍些没啥用的文藻,我深受李校长的影响,狂读黑格尔马克思,狂读,我是最讲逻辑的,唉咳,我当时年轻,沉不住气,也深谙鲁哥迅说的‘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瀛洲国也一样!尤其是看你有才华,更是羡慕嫉妒恨,国民劣根性使然,鲁哥迅是最深刻的,我是最--鲁哥迅的。”乔教授仰起头捏细嗓音把“最”字从门牙拱洞里拖到天花板上,不待声音原路返回,深躬自省地继续说,“李校长爱才惜才,极力挽留我,我年轻,心大志高,好男儿志在四方,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堂堂君子教授,也不屑于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跟人争来斗去,别看北东师大是百年老校,教授也不少,其实鸡鸣狗盗心里肮脏得很,我是不屑于跟这些人为伍,全是弄虚作假,没办法,我一辈子受老教授器重,南湖师大的樊崇峻教授待我比亲儿子还好,他没有儿子但我有父亲啊,他对我的帮助比我亲生父亲还要大,没办法,受他影响,我一辈子做真学问,就爱讲真话,讲真话就挡了别人的道,不可避免受人迫害,自古就是忠而被谤,我又极有远见,我女儿乔其读到初中,我给她辅导功课,拿到师大编的中学教材一看,天呐,什么呀,全是谎言,嘿嘿,你们这些女学生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历史,我可太了解朝北那帮人了,嘴上都是仁义道德,背地里都是大吃小拿,也是,从小就被这些虚假的东西洗脑,也不怪你们无知,我的天呐,我女儿乔其那帮小孩就给这些朝北大忽悠教那可不行,那教材我打开一看,真像鲁哥迅说的那样,连书缝儿里都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吃人’,我那时候就意识到,绝对不能让孩子留在国内上大学,乔其跟着我这个穷教书的,也吃了不少苦,也争气,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纳加登最好的大学伦多伦大学,学新闻传播,她读老多书了,比你们这些博士不知道强多少,哈,我有心带她做做研究,别看年纪小,理解能力超强,外语还贼好,随我,有语言天赋,呵呵呵嘿,我想让她毕业后回瀛京,也好一家人离的近些,年纪大了有个照应,可孩子还看不上,都是让她妈惯的,和她妈一样,就知道利用我、剥削我,不过我想想,也是,人家纳加登哪像咱们瀛洲天朝?”
乔增德的话密到让人应接不暇。王奇大脑一阵阵发懵,她强打起精神专心听下去:“我去过东日国,东日国,那个发达,那个文明!人家水龙头的水拧开就能喝,牛奶倒上,几个小时就过期,哪像咱们,还首都呢,水硬得一股子消毒水味儿,牛奶能放上几个月半年,我的天呐!伦多伦大学可是新闻传播专业真正的发源地,艺科大学还号称新闻传播专业的龙头呢,那就是自己圈块地,找几个小弟,一起玩蛋呢,呵呵咳,当着女孩子的面我都不好这样讲,呵呵嗯,不就那么回事嘛,一个个大以巴狼,当自己正经儿科班出身,看不起这个那个的,我女儿那才是真科--班----一天正能量正能量,真是无知!”
乔教授曲一曲两尺宽的肉脸,踅开左眼角让眼珠子在王奇脸上转悠一圈,随即低垂下如箔纸的眼皮,眼珠子如少年般调皮地停靠在眼神光线和肚皮最高处的切点上,带出一个右嘴角向下左嘴角向上的笑。
他的手还交叉在大肚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启动了哪个按钮,他的手在肚皮上“哒哒哒哒”地颠起来。大段大段的话刚刚狼奔豕突涌出他的口腔,有的急急如律令,有时捏细如......太监,王奇找不到合适的词,心里暗暗骂自己笨。那一番话,大珠小珠,错落随意,嬉笑怒骂,信口成章,抑扬顿挫,似褒有贬,恐闻者无能领会,言无不尽。
王奇大脑混沌,她自嘲,确实像乔教授批评的那样,学文学的逻辑差。
奔波一天,王奇的脖子已经僵硬,乔教授不吝指导,她连嘴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话。看乔增德气愤起来,王奇有些头疼,第一天来,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新导师。
这位导师虽说好像很舍得夸自己,但或许这就是读书人的自得吧。他好像也很舍得夸自己的女儿,但如果是女儿听到做父亲的这样夸她,或许也会高兴吧。王奇在心里为新导师找着合理的理由,努力理解他话里的逻辑。
乔教授一口气旁征博引,思维里尽是批判,第一次见面就讲这么多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肺腑之言,这是把我当信任的人,虽说有点儿......嗯,王奇搜索着词汇,有点儿......王奇形容不出,但那也是真性情。
“您真是见多识广。”王奇努着自己的头跟着乔教授肚皮上的手统一节奏,腰背窝住小肚子,隔着四米五的距离仰望着自己的新导师。
粗声细嗓儿一口气蹦完这些话,乔教授又停顿了。他像没有听到她的恭维,脚下踩着缝纫机,沉默地坐在窗前。
望过去,他背后的白杨柳树在未落晴好的斜阳里绿影重重。办公室两扇大窗,乔教授独占一扇,倚背瘫坐,霸气外露,灰色t恤衬着白脸白头,好不威严。
王奇深感自己孤陋寡闻,怕继续暴露自己的无知,一句也不敢多言,浑然忘了脚边包里滑溜香弹的牛肉丸。
“咹,我从北东师大来到艺科大学,这个学院是我一手创建,这帮瀛京坐地户懂什么呀,一天沉浸在中国的老舍说的古国旧梦里,呜呜喳喳那样,还贼看不起外地人,我到这儿来,兢兢业业,没办法,天生劳碌命,呵呵哼,娶了个太太,呵呵哼,就知道捡现成的,一点儿也帮不上我,不光帮不上我,还总是剥削我,不像成秉缘,借着夫人的光又情商极高极会钻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做学问,他那个太太,白虹晓,哎呀,啧,长得......”乔教授脸上的肉们挤到一起摆出嫌弃的姿势。
王奇偷偷掐一下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专心听乔增德授课,生怕给乔增德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成秉缘也能下得去嘴,啊哼呵呵呵呵,这就是情商,不得不佩服他这一点儿,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情商高,对自己够狠,博士选题又好,有得挖,他就是有你们广府人的心机,我就是吃了太善良的亏,孙平尧咹你师母,资产阶级小姐小市民混合物,天天狗皮膏药似的生怕我踹了她,一天到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追求我,我母亲也劝我,我又是最孝顺的,最听我母亲的话,一辈子被父母剥削,咱又不能不负责任,嗯呵呵,所以说鲁哥迅是最深刻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现在你师母骂我活该,呵呵呵咳,她说的也对,想想父母也不是全对,都是人,也都自私,穷人家的父母尤其自私,这既是瀛洲国传统文化里最虚伪的地方,这自私是打着最崇高的旗号进行的,父母没有见识,孩子一辈子走弯路。”
王奇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不光觉得自己无知,当乔教授再一次提到鲁哥迅时,她觉得鲁哥迅批判的奴性就在她自己身上,她很怕世事洞明的新导师看出来,紧张得手心都渗出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乔教授伸了伸脖子,乜斜着眼珠子,从王奇脚边的包往上,瞪住她:“咹!我最烦你们南河人,历史上那么多灾难为什么偏偏你们南河最多最惨?穷人就是活该!你们南河人最有劣根性,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鸡毛蒜皮偷鸡摸狗忘恩负义无利不争,还总造谣!“
乔增德的腿颠得更快,语气更加急切:“不要小看这些灾难对人心的影响,人在饥饿穷困里是没有道德的,所以你们南河人毫无底线!你们南河出了作家文震涛,写的那个惨啊,那就是穷人的劣根性,我在朝北,黑土地地大物博,就是养活了你们那儿来的氓流、嚚民!朝北花松江、白长岭,尽是好东西,鱼那个新鲜,随便一挖就是胳臂那么大的红薯,我那时候又是生产队队长,极有管理天赋,别的队种的粮食都不够吃,我家都吃不完,咳,怎么能挨饿挨到卖老婆卖孩子吃人肉呢,这就是穷人的劣根性,永远等靠要,好吃懒做等着别人去救,放羊生孩子,生孩子放羊,几辈子巨婴,几辈子也觉醒不了,老调子永远也唱不完,鲁哥迅的铁屋子,万-难-破-毁----”
乔教授绝望地哀嚎出最后四个字,眼泛泪光。
他的目光从南河横扫朝北,再从朝北横扫到瀛京,像苍蝇一样转了几圈,最后叮在王奇脚边的包上,又立即收回进眼皮。
王奇僵硬得动弹不得,她被乔教授一口气说出来的词劈里啪啦地打懵了。
乔增德说出的每一个词都严重到极点,这类书面语出现在小说里、文献里、上课讲授上都不稀奇,但在与人的交谈中,王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严厉已极的措辞。她一下子被这些沉重的帽子捂住了。
学了七年文学,她从未听过围绕着小说还能有这番高论。
她本硕以来的知识、情感、思想,在新导师滔滔不绝的真知里毫无价值,怪不得硕导黄华秋混不出来呢。
她耳朵听着乔增德独特的授课,脑袋里想着乔增德的话。
南河人名声不好,劣根性也确实存在,我爸我妈和我都有南河人的习气。王奇为自己出生于南河深感耻辱,这耻辱不由她决定,这太不公平了,怨谁呢,王奇感到莫名的怨气在滋生。我爸虽说在南河大学当副校长,但骨子里总少不了献媚气,总把吃亏当成高尚,我妈没少和他怄气。
王奇不自觉地接受着乔教授颠覆性的启蒙,她认同乔教授的某一句话,但不是全部,可是要反驳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乔教授口若悬河,让她感到头昏脑胀,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的思维。
父母对孩子的好是理所应当,孩子需要父母帮助也是正常,她从没有想过用“剥削”“巨婴”这些巨石一样的词形容自己和父母的关系。
王奇心里不太同意乔增德的话,可是那不是乔增德,那是鲁哥迅。
鲁哥迅毕生彻底的反传统,王奇知道;鲁哥迅厌恶包办婚姻,王奇也知道;那鲁哥迅厌恶包办婚姻,肯定就对他的母亲厌恶吧?王奇推断着。
可是,王奇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世上哪有一百分父母?又有哪个孩子在一生中没有怨恨过父母?
一家人,生气是有的,委屈也是有的,吵架拌嘴也是有的,极端的父母也确实存在,但人到了五六十岁,自己的孩子都读了大学,还会像乔教授这样痛斥父母为“剥削”吗?他自己已经是院长、教授了,还需要父母为他做什么呢?
王奇不敢说话,她不知道乔教授的父母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女儿对他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连着刚才他讲的那些名字,乔教授也没有讲具体的事。
王奇感到眼前的这位教授深陷在无尽的怨恨中,她觉得自己正在受着一种传染,她的思维停宕,但前两个月跟妈妈吵架时候的恨意却在认同着这位导师。
为人师长传道授业点拨迷津,可化解无数恩怨,但恶魔催诱,却能断亲灭伦,助长怨恨。愚孝实不可取,但打着彻底反传统的名义,心怀叵测以己度人地离间正常的亲情,疾言厉色地蘸上盐水鞭笞他人伤口为启蒙,则更为暴虐。
乔增德的话如风如火,两个小时后,烧断了王奇对父母的信任,也如绳索,绑住了她现在及未来一切合理的求救。
王奇忽如远嫁的怨妇。退,无温暖父母的庇护;进,如遇顽石。
这位“知名”教授的高见,她没法完全认同,每当身体里发出反驳的声音,她又即刻否定着自己的感受:“那必然不是教授的错,不然怎么可能在学界有立足之地,那一定是自己的无知,他刚才讲的很多话我都不知道。”
王奇觉得自己大脑里某个零件脱落了,她一时间无法再识别出自己。从未深刻确信过自己,但内在自我崩塌时却如此轻易。
乔教授从哀嚎中恢复过来,继续尖细着嗓子说:“知道你们的父母帮不上你们什么,我就是心软善良忠厚,收你们来作博士,这就是再生父母的大恩大德,啊?我能有什么回报啊?啊?呵呵嗯,你的试卷我看了,说实话哎呀答了些什么呀,严格判卷你都不及格!但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年,我也不忍心给低分,对学生还是要因材施教,多鼓励,张生洪还是你们南河人呢,我最烦的就是你们南河人,他就不让你过,我怎么好言相劝让他体谅莘莘学子求学的追求,他就是坚决不肯让你过!还要拿走我招博士的名额。你们女孩子也是,能力不行非要读什么博士,惹出多大的麻烦你都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扛着,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受累的命,你师母总说我施恩不图报,她当年就看上我和北东师大的那帮人不一样,总是为别人争取利益,为了你的事,我前前后后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我都亲自去找校长,不惜得罪招生办,强硬坚决到他们造谣说我收了好处才非要收你,这也就是关起门来对自己的学生讲,博士那都是自己的亲儿子,说出去谁信呐,他们自己收个学生明码标价,十万入学,二十万的包办,要是学生再有点儿背景,毕业论文工作分配一条龙服务,谁信我清清白白一心为公呐!嗨,好人没好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学校园也不是象牙塔,都是你死我活。”
王奇头晕目眩。
“严格判卷你都不及格”。
乔教授这一句话彻底轰毁了王奇的自信。
从小优秀到大,虽然她妈妈也挑剔她的不是,也不太支持她快三十了还走南闯北地读什么博士,但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母还是高看了她一截。可是,原来这不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考上的博士,是被勉勉强强格外施恩捞起来的。
王奇觉得自己差劲极了,她简直像个贼人一样心虚,一切都不是光明正大,原来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父母如果知道这博士不是她自己考上的,那得多失望啊!
不行,不能跟他们说。说了,我妈说不定更看不起我。
王奇心里如添大山一样堵得想哭,她对自己的能力深感怀疑。
乔教授不待王奇答话,接着说:“做人呐,我最看重的就是知恩图报,越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越能取得成功,啊?行,第一天见面,你也算顺利地入了学,时间不早了,回去多读书,要低调。”
王奇咽了咽口水,竭力镇定,她弯腰拿起地上的包裹,慌张地递给乔教授,自感形秽不堪,怯怯地说:“老师,这是我从府广给您带的礼物。”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这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
乔增德并不伸手去接,他两手拍拍肚皮,眼睛看着看不见的前列腺,宽宏大量地说:“我家那个条件什么都不缺,你大老远的带来,也算有孝心。呵呵呵嗯,今天就不讲了,回去吧,第一次给你上课知识讲多了怕你消化不良,我这学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你就能领会的,既然收了你,我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就要珍惜,做学问,要有见识、学识,还有情商!”
王奇讪讪地笑着,用力点点头,从办公室会客的联排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鞠躬地说着“谢谢老师”,满怀感激与愧疚,带着差劲到极点连自己都看不起的自己,一脸通红地退出了乔增德崭新的办公室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