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虎抄袭案历经十年终于有了最后结果,罗大虎赔偿十万瀛洲币申请了调解。王城宜已经不再关心最后的结果,她和罗曼斯在父亲王怀舆的资助下去了法国。《凡间》在法国大获好评,在法国待了足足三个月,王城宜觉得自己像一块吸满水的海绵,每一个毛孔都在吸收法国的艺术营养。
回到沪宁大学,等罗曼斯拿到大学毕业证,王城宜在父亲的帮助下,和罗曼斯一起去了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院,重新攻读艺术学位。王城宜去了法国,孙平禹不想让一段原本美好的关系变复杂,他打算回长天市。
王城宜没有和余承舟离婚,但她也没有再回魏家戏院。直到魏建生去世的时候,王城宜给余承舟打越洋电话,余承舟才旧话重提。
“城宜,我看新闻,知道你的画展大获成功,祝贺。”余承舟还是那样消瘦,他将魏家戏院改成了魏家艺术中心,院里是coffeetea吧,提供茶点,一楼是舞台,二楼是电影院。田卿卿当上了沪州文化馆的副馆长,她建议魏家艺术中心和文化馆联手,有团体参观完后,只要经费允许,她总会把参观的团体介绍给余承舟,余承舟的艺术中心因此有了不少客源。
余承舟想起王家,心里只有感激,这么多年,王家对他总是尽力帮助。他思来想去,不能再耽误王城宜,应该尽早还城宜自由之身。
“谢谢,承舟。你最近怎么样?”王城宜像问候老朋友一样问候余承舟。
余承舟忍着悲伤,隐忍而平静地说:“城宜,爸爸去世了,我没有告诉你。丧礼办得很简单,就葬在沪州的郊外。”
电话另一端久久无言。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城宜才从悲伤中回过神:“承舟,这个消息真让人难过,对不起,我应该回去看看爸爸的。”
“不不,城宜。”余承舟赶紧安慰地说,“城宜,这么多年,你和岳父岳母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爸爸的丧礼办得很顺利,他也不喜欢劳师动众大操大办。我知道你最近又在筹办你的新画展,我很为你高兴。嗯,城宜,爸爸已经去世了,离婚,可以办手续了,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为了我考虑。”
王城宜已经早就不在乎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了,她在法国和罗曼斯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她还没有跟父亲王怀舆和母亲田卿卿汇报。听到余承舟重提离婚的事,王城宜思考一会儿才说:“承舟,其实婚姻只是一纸协约。承舟,我在心里把你当成朋友。”
余承舟很感动,他点着头,对着电话听筒“嗯”一声,悲伤溢满心间。
王城宜继续说:“承舟,人生很短暂,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够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至少余生还可以幸福。”
余承舟苦笑一下,“嗯”一声。王城宜还不知道,孙平禹已经回了长天。这次,不是他离开了,是孙平禹离开了。
田卿卿和余承舟的艺术中心合作过多次,孙平禹作为田卿卿的得力助手,也常常和余承舟进行工作上的沟通。虽然余承舟每次见到孙平禹心里还是会难过,但他始终没有再表露过自己的心迹。
孙平禹临回长天的时候,告别了王怀舆和田卿卿,又去魏家艺术中心当面和余承舟告别。他已经决定接受家里介绍的婚事,和王琳琳结婚。这次,孙平禹的理由和余承舟当年的理由一样,只是,孙平禹没有感到痛苦,他只感到坦然:“承舟,过去与你在一起的时光,永远是我内心的美好记忆。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可以接受婚姻了。”
余承舟和孙平禹相对而坐,他放在大腿上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他没有回答。
孙平禹看着有声有色的魏家戏院,伤感地说:“距离这样近,我竟然好多年才知道你在这里。造化弄人,我认,今生,我们没有这个缘分。承舟,如果我让你感到痛苦,请你忘了我吧。”
余承舟苦笑一下凄然说道:“平禹,想来,你在我的生命里记忆里已经待了半辈子,忘了你,我岂不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记忆,是我自己的事。记忆,也只能属于每一个人他自己。我不感到痛苦,我只觉得遗憾。”
孙平禹看着凄然的余承舟,他消瘦得颧骨有些明显,想必魏建生的去世给他的打击不小。人生无常,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命运。孙平禹心里难过,但平静地说:“承舟,我们也到了不惑的年纪。呵,都说不惑,但是人生怎么能不惑?我时常想,为什么别人可以‘正常’地结婚恋爱,为什么我不可以。你不知道,这个问题多少次困扰着我。我常常想起我去世的父亲,他和我母亲吵吵闹闹半辈子,我都不能理解。”
余承舟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在他心里一向爽朗的孙平禹也有如此感伤的时刻。
“他们,只要足够相爱就可以在一起,可是在一起了又总是争争吵吵。”孙平禹轻叹一声,“人生海海,就像这个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人来人往,没有谁能够在这个台上常青。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是我总是找不到自己可以扮演的角色。”
余承舟起身,到餐吧上拿来一瓶洋酒,他无言地倒一杯给孙平禹,继续听他说话。说吧,说不定,今生,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孙平禹端起酒杯细细看着,人头马,半人半马。他忍不住笑笑,沉默了。痛苦是人类生存的一部分,一些人的痛苦是一些人的良药。
余承舟给自己也倒上一点,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口喝下,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他声音有些低哑地说:“平禹,我守着这个戏台半辈子了,我看过那么多戏那么多电影,我想,人演来演去,其实都在演自己。有的演员入戏,有的演员不入戏,但其实并没有观众。观众看完一场戏走掉,再来一批观众再看同一场戏再走掉,其实他们看到的也都是自己。”
孙平禹举起酒杯,余承舟伸出手,两个人相视一笑,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余承舟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半天,他才静静地看着空空的戏台说:“平禹,去结婚吧。不要有什么负担。你适合家庭生活。”
“哦?”孙平禹倒觉得有点意外。
“呵呵。”余承舟难得一笑,“怎么,你自己不觉得?”
孙平禹也笑:“家庭生活,嗯,是什么样呢?”他想起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心里没有任何向往,只是,他绝不让自己成为乔增德那样的男人,那样的丈夫,那样的父亲。
余承舟认真地看着孙平禹,明朗的小伙子已经长出白头发了呢。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了老了的孙平禹,余承舟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温柔。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让人心迷醉,余承舟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孙平禹鬓间的几根白头发,他骤然感到难以割舍的眷恋。刚才的平静、洒脱,就像一个虚假的谎言一样,撕扯着他的心。
孙平禹没有躲开,他把脸放进余承舟的手心里,歪一歪头,深深地亲吻了一下余承舟皱纹粗糙的手心。
余承舟心里一痛。
如果时间哪怕倒流回几分钟之前,他绝不说刚才的那番理性的话。他在做什么,他在劝平禹结婚!他在劝自己爱了半生的人去和另一个人建立家庭!
余承舟在心里狠狠骂着自己:“余承舟,你真是大度!”他的喉结一上一下,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孙平禹如果走了,这么大的沪州,这么大的戏院,就只剩他自己了。
余承舟抽回手,端起酒杯,喝一口酒,没有咽下去。
悲伤像是可以传染一样,孙平禹也悄悄红了眼眶。他若无其事地说:“王琳琳,我结婚的对象,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女孩。”
“嗯,那就好。”余承舟内心明明不是这样想,但说出来的话却总是简短而冰冷。话一出口,余承舟又在心里自嘲:“余承舟,你总是这么言不由衷,怪不得你总是孤家寡人。”
可是他又悄悄问自己:“你想让平禹留下来吗?”
“承舟?你还在听吗?”电话里传来王城宜的声音,余承舟回过神来,对着话筒抱歉地笑笑:“嗯,在听城宜。平禹,他走了。”
“走了?”王城宜有些意外,这倒还没有听母亲田卿卿说起。
“嗯,平禹回长天了。”余承舟再一次说起“长天”这个地名的时候,心里感到一阵恍惚。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人人都有自己可以回去的故乡,平禹也有,我没有。余承舟落寞地想着,没有说话。
“平禹,不回沪州了吗?”王城宜问。
“呵呵,不知道。”余承舟像是回答王城宜,也像是回答自己,“不回来了。平禹要结婚了。”
电话里王城宜沉默下来。孙平禹要结婚了,那他会是另一个余承舟吗?他的妻子会是另一个自己吗?
王城宜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至少她的灵魂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她在法国和罗曼斯读了很多女作家的书,她觉得自己和这些人一样,至少拥有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她更幸运的是,她还拥有自己的爱人。
王城宜没有多说什么,另一个未知的女性未知的命运,是不由她的担忧而改变的。或许原本,世间的婚姻就不是因为“爱”这个字而诞生的。
王城宜想了想,问余承舟:“承舟,不管平禹怎么想,你至少要清楚你自己的想法。人生或许会有痛苦,有些痛苦或许是不能避免的,但是人至少要让自己少一些遗憾。如果有一天,你再想起这些事,你想起哪怕有那么一点希望可以拥有你自己的幸福,你会不会后悔?”
余承舟觉得一阵疲惫,大脑感到一阵昏沉。后悔......他觉得自己后悔的事多了,后悔到他根本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孙平禹回了长天,余承舟不时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他想起自己的亲爹,忽然心里感到一阵紧缩。这么多年,他从不敢去想,他的亲生父亲是否还活着。
瓦子屯,大湾,石柱子,一个水圈。
余承舟感到喘不过气。他大口深呼吸,极力克制着情绪,觉得自己不再发抖了,才对着听筒说:“城宜,我累了。祝你在法国一切都好。如果你有时间回沪州,我们去办一下离婚手续吧。”
王城宜听出了余承舟的疲惫,不忍再多说什么,只好叮嘱道:“好承舟,你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你就去看看我爸爸妈妈。下个月,我和罗曼斯回国,我再去找你。”
余承舟挂断电话,感到头痛欲裂。管家石钧昌喘着粗气,快快地挪动着小碎步跑到余承舟跟前时,余承舟还是没有从刚才的记忆中缓过劲来。
石钧昌问:“老板,今晚要下暴雨,您看现在这天,阴沉地可怕,恐怕还得有台风,咱们今天晚上的戏要不要停一停?”
余承舟挣扎着走到门口,他还没有完全看清楚石钧昌说的天气,就觉得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断掉一样。他两眼一黑,身体直直地向后晃一下。石钧昌紧跟在余承舟身后,马上伸手拦住余承舟摇摇欲坠的身躯,关切地问:“承舟,你这是怎么了?”
余承舟捂着自己的额头,竭力使自己保持住平衡,声音低哑而痛苦地说:“阿昌伯,戏院今天就先关门吧。您费心了。”
“承舟,老板。”石钧昌叹息说,“你也得节哀啊。魏老板就这么走了,这戏院,还得靠你撑下去呢。我先扶你回屋歇着吧。”
“不用了阿昌伯。”余承舟笑笑,站直身体说,“我最近有些累,您也累我知道。您关上门也好好休息休息。”
余承舟摆摆手,自己强撑着回了房间。他连鞋都没有力气脱掉,和衣躺下,马上陷入沉沉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