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承舟正在指导工人搭建舞台新景,旁边闲置的梯子被即将挂起的幔帐纠缠住桥架,风一吹,晃悠悠倒下,直直地砸中了余承舟的肩膀。
余承舟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在花盆里,戏院里的人顿时手忙脚乱。魏建生披着短褂,趿拉着鞋,从午觉里一翻而起,立即叫车把余承舟送到医院。幸好只是砸到肩膀,头上也只是皮外伤,魏建生感谢菩萨保佑,让余承舟静养,自己去给沪宁大学打电话,让王城宜赶紧回家。
王城宜还在为法国画展的作品做最后的完善。罗曼斯为了让她完成这幅画,已经搬到马蒂斯画室住了两个月,和王城宜同住同学。
王城宜很看重这次机会,不仅因为法国是艺术的天堂,而且还因为,这有可能是她在沪宁大学最终的成果。旁听也不能听一辈子啊,这几年已经很受罗大虎教授的照顾了。
王城宜挺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王怀舆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王城宜还想让他看看自己的新作品呢。另外,王城宜想跟他商量一下,和余承舟离婚的事。她不能确定,父亲王怀舆会不会支持自己的选择。
罗大虎急匆匆而来,跟王城宜说:“城宜城宜,魏家,哎你丈夫,受伤了。”
王城宜看一眼罗曼斯,见她脸上只有关心和好奇,也就放下心问罗大虎:“罗教授,这是怎么回事啊?”
罗大虎待气息喘匀,才说:“你公公魏建生刚刚打来电话,说你丈夫余承舟今天布置戏台时让一架倒下来的梯子给砸晕了。”
“啊?”王城宜和罗曼斯异口同声,又相互看看,王城宜紧接着问:“那他现在怎么样?”
罗大虎双手左右摆动着:“没事了没事了,现在在沪上医院静养,没有什么大碍,都是皮外伤。不过,你还是快点回去看看的好。你公公听起来很是着急。”
王城宜礼貌地对罗大虎说:“罗教授,谢谢您奔波一趟,我这就回去,作品我一定会在妇女节前完成。”
罗大虎点点头,眼神里闪现着期待,轻轻拍拍罗曼斯的肩膀,就走了。
王城宜有些尴尬地看着罗曼斯,但罗曼斯并不在乎,她理解城宜,甚至同情城宜。一个女人,守着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可是她愿意尊重王城宜的选择。
罗曼斯柔声宽慰着王城宜:“城宜你回去吧,再怎么说,你还是魏家的媳妇。魏家现在应该已经乱作一团了。”
王城宜拉着罗曼斯地手,心里很感谢罗曼斯对她的理解。她觉得罗曼斯不仅是她的爱人,而且更是她的朋友。此生能有一个这样的爱人、朋友,王城宜觉得上天对她真是不薄。
王城宜没有收拾什么东西,只带上一个手提袋,就急急忙忙地直接去了沪上医院。魏建生一见她心里就感到一阵安心,王城宜总是淡淡的,宠辱不惊,魏建生越来越觉得魏家离不开王城宜。
“爸爸,承舟怎么样了?”
“城宜,他刚刚睡了,真险,就差一公分就砸到后脑勺上了。”
“伤呢,多严重?”
“现在右肩膀基本动不了,后背青肿一大片。倒下去的时候又砸到花盆,头和脸上都是血,估计要留疤的。”
魏建生和王城宜随意聊着,魏家戏院的票务管家石钧昌到沪上医院来,晚上戏院还有戏要演,演员彩排却没有布景,正闹脾气呢。
魏建生把余承舟交代给王城宜,跟石钧昌赶紧回戏院。
王城宜隔着病房的门望向余承舟,能看见的肩颈头脸都缠上了绷带。她轻轻推开门,叹口气坐在余承舟窗前的椅子上,想必,刚才,魏建生就是一刻不离地守着他的吧。魏建生对余承舟向来都是如此宝贝,王城宜不知道如果魏建生知道她要和余承舟离婚,魏建生会作何反应。
可是从沪宁大学结束旁听,自己又要去哪里呢?难道真的要在魏家守一辈子吗?守的到底是什么?王城宜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能留在魏家的理由。反而,离开魏家的理由倒是一堆。
“平禹......”
王城宜满耳错觉一样看着还在沉睡的余承舟。
“平禹......原谅我,原谅我......”
王城宜难以置信地看着余承舟,他的眼角流下眼泪,打湿了绷带,直流到耳朵。余承舟竟然认识孙平禹!她眨巴眨巴眼睛,难道平禹还去魏家戏院看过戏?那也不对啊?平禹才到沪州这么短短的几年,怎么会和余承舟有这么深的情感,让余承舟做梦都梦见他。
她轻轻笑笑,要么是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这世界上有发音相同的名字。
她给余承舟掖掖被角,余承舟一侧头,把脸靠在她的手臂上,湿了的绷带又凉又粗糙。他的左手露在被子外面,王城宜这才发现,余承舟的手腕上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疤痕。
她把手从余承舟的脸颊旁移开,静静坐下看着木乃伊一样的余承舟,她心里微微感到有些失落,但她也就那样一瞬间,而后也就不再想什么。
她的思维回到她的画作上,回到罗曼斯身上。法国的画展,她做了一番设想,她想以组图的形式参加,但不知道为什么余承舟手腕上的伤疤却总是出现在她的画中。
王城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产生一种直觉,她直觉余承舟的故事里有她需要的某种特质,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艺术也需要直觉,但她还是觉得像是有什么遮住了她想要清晰表达的可能。
罗曼斯是灵动、快乐,余承舟是痛苦、黯然,孙平禹是懵懂、率真,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特质,王城宜可以用画笔来画,可是她说不出来。
护士进来,给余承舟换上药瓶,甜甜地冲着王城宜一笑,说:“您是他太太吧?一看就很恩爱。不过,他的伤都是外伤,没有伤到内里,也算福大命大。”
王城宜礼貌而感谢地说声“谢谢”,护士交代一下,两个小时后来换纱布,就把门轻轻带上出去了。
王城宜坐着,看着药瓶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滴进余承舟的身体里,极力忍受着困乏。她站起身望向窗外,天空雾蒙蒙的,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像天空的颜色一样昏沉。
余承舟这一伤,大概更不好再说离婚的事情了。她心里对罗曼斯感到愧疚,她想,以前的男人三妻四妾也是这么煎熬吗?为什么男人梦想着三妻四妾,而她作为女人只想一人一心一白头?
魏建生回到戏院,给王家打了个电话。田卿卿和王怀舆一听余承舟受伤了,女儿还在医院看护,也就顾不得上午下午看病人的忌讳,傍晚之前就去了沪上医院。
王怀舆看着困倦的女儿,心里好生心疼。他说:“城宜,不如请个护工吧,你别在这里熬着了。听你妈妈说,你要准备法国的画展,那是个好机会。你如果想继续学习,旁听就不必了,你不如试试看,直接考去国外可不可以?”
田卿卿嘟起嘴:“咱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还想送去国外,你可真是舍得。”
王怀舆笑笑说:“当初是你想让女儿继续学习,怎么现在倒反悔了?”
“也不是反悔,就是不舍得。”田卿卿知道自己当初的支持,但真的要让女儿自己一个人满世界飞,她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牵肠挂肚了。
“承舟怎么还在睡着啊?”王怀舆问,“城宜,你问大夫怎么说了吗?”
王城宜说:“护士说没有什么内伤,有可能是药物的缘故。”
其实从王怀舆和田卿卿他们走进病房,余承舟就已经醒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特别累,他渴望能一直这样昏睡过去。昏睡过去,就可以把过往记忆清除掉,就可以不用理会眼前所有人的期待,就不用再硬撑着若无其事。
王城宜走后,余承舟特别害怕和魏建生单独相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魏建生开这个口。魏建生盼望着抱孙子,余承舟和王城宜打算着离婚。王怀舆和田卿卿来了,他索性装睡,这样也就不必再面对什么。
可是听到王怀舆的问话,余承舟有点装睡不下去了。他假装刚刚醒来,想支撑起上身跟岳父岳父打招呼,但他只是轻轻一用劲儿,整个人就痛到要散架。他甚至说不出自己身体到底哪里在疼痛。他觉得都自己浑身疼,哪里都疼,肉体疼,心也疼。
躺在病床上,他完全放心地沉浸在往事里。他和孙平禹逛遍瀛京、岭南、府广,每一处胜地,都有他们欢乐的回忆。他们一起游泳,一起吃烤肉,买一模一样的汗白衫,还从来没有起过什么冲突。
在葵水台,他决定要结婚,决定亲手葬送自己的幸福来成全自己对魏家的“报恩”,可是恩情怎么样就算报了呢?他没法计算。自己这一生,就像受了诅咒,靠近他的每一个人都会不幸。
“爸爸,妈妈,你们来了。”余承舟想礼貌地笑笑,但脸上的纱布绷带影响了他的发挥。
“承舟,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就说,这个药水滴得是快是慢心脏可是能感觉到的。”田卿卿叮嘱道。
“谢谢爸爸,妈妈。都是皮外伤,让你们辛苦奔波,是我不好。”余承舟歉疚地说。
“我们倒没有什么,主要是魏老板和城宜,他们才是最辛苦的。”王怀舆安慰余承舟,“戏院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老魏肯定都能安排好。你就趁这次好好休养一下自己。”
余承舟点点头。王怀舆和田卿卿,他没得挑。老两口善解人意,总是为小辈着想,余承舟对他们只有感激与愧疚。
田卿卿随意起着话题,活跃着病房里的气氛,于是说道馆里的新闻:“你们还记得几年前玉玲珑案吗?竟然还扯出一个教育局的大贪!承舟,你是不是朝北地区人啊,我听你口音和我们馆里的年轻人很像哎!”
王城宜这才想起余承舟和孙平禹一样,也是朝北地区人。她沉静地问:“承舟,是长天人,我没记错吧?”
余承舟点点头。
田卿卿轻快地笑一笑:“我就说,我这耳朵,越来越明察秋毫。囡囡,你还记得平禹是哪里人吗?长天!你说巧不巧。下次一定得介绍平禹给你认识。承舟,你们年轻人不妨多联络联络走动走动。在整个豫州,核心沪州,能有一个家乡的朋友,那是好事。”
余承舟抓住病床边沿,手上青筋暴起。他一言不发,满眼含泪,头晕目眩。
王城宜赶忙问:“承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的话音还没有完全传递到余承舟的耳朵,余承舟手背上的针管从血管里鼓出来,暗红的血一下子钻出来,横着流下两道,各自渗进床单里。
“哎呀,护士,我去找护士!”田卿卿第一个发现余承舟鼓了针,她赶紧来开门叫“护士护士”,护士疾走两步进到病房,用镊子夹出一块酒精棉,在余承舟的手背上反复擦拭,直到擦干净,重新换一个位置再扎上针,余承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王怀舆和王城宜尽力协助余承舟,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可他始终再也没有说什么。
王城宜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名字应该确实是“平禹”,余承舟是长天人,孙平禹也是长天人,她画过无数张人物的肖像,还没有一张脸像余承舟现在这样。
余承舟闭上眼睛,往里侧侧头,以免被王怀舆、田卿卿、王城宜看到他的眼泪。他以为不露痕迹,可王城宜一双画家的眼睛早已觉察到他心里正在溢出的情意,猜出了天鹅城堡隐藏的谜底。
王城宜的困乏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转过头跟王怀舆和田卿卿说:“爸爸妈妈,你们回家休息吧,这儿有我呢。”
王怀舆和田卿卿相互对视一下,说:“那好,城宜,有事及时给家里打电话啊。”
王城宜目送王怀舆和田卿卿走出病房,她重新思忖起离婚的事。如果事情果然如她所料,那她和余承舟的这场婚姻,或许还有别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