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平禹哭哭笑笑,心情和窗外的天气一样,一会儿闪电一会儿雷暴。
客厅里电话铃声催命一样叫起来。
毛秀春惊醒,她感到心惊肉跳,嘴里发渴。她穿上拖鞋,没走两步,就“哎呀”一声。地上的碎玻璃扎透了拖鞋底。
电话听筒像是要被铃声震动起来一样,催促着毛秀春。毛秀春顾不得脚疼,抓起来大声说:“喂,哪位?”
“嫂子......”电话里传来哽咽声。
“小邓?”电话那头很吵,但毛秀春还是听出是小邓的声音。一口凉气从她心里“嗖”得穿过,毛秀春一只手捏紧了手臂。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小邓,有事慢慢说。”
“嫂子,这边雨下得很大,大坝塌了决堤了,孙局长为了救助群众......”小邓眼泪涌上来,他不敢想象毛秀春和孙平尧、孙平禹在此刻会有多么难以接受。他狠下心,继续说:“孙局长他被泥水卷走了......”艰难地说完了这个消息,小邓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毛秀春心里犹如压了千斤巨石,沉痛感瞬间袭来。她沉默着,紧紧握着电话听筒,手腕上的青筋深一道浅一道,像嶙峋瘦山上爬行的藤蔓。毛秀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外面的大雨好像一下子灌进了她的耳朵,咕嘟咕嘟地,淹没了几乎所有的声音。
毛秀春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震天响,任凭小邓在电话里喊破了嗓子,她也说不出话来。
小邓擦擦眼泪,在电话里喊着:“嫂子,我们正在紧急搜救。等有消息我再通知您。”
小邓挂断电话,他实在不忍心听。他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搜救队回来。
他刚要走出大队,电话却响了。
是毛秀春。
“小邓,你听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到孙昱仁的尸体,绝不放弃救援!”毛秀春一字一顿地说完,心像被抽走了一般。
脚底的疼传来,毛秀春抬起脚,捏住玻璃碎片,连看也没看,一下子拔出来,渗出来的血迹细细琐琐淹没了玻璃扎破的皮。
她又看到孙昱仁那一串由浓转淡的红鞋印。
毛秀春站起来,光着脚走过去。她出着血的脚踩在变淡的鞋印上,自言自语地说:“孙昱仁,你不准死,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你。我不管你现在怎么样了,你都要撑住。我给你把命续上。”
毛秀春一步一个血脚印,直到门口,孙昱仁鞋印消失的地方。
毛秀春觉得自己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她面条似的瘫软在地,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她等待着电话再度响起,她又怕电话再度响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雨冲刷着世界,砸在树叶上,草株上,花瓣上,稻穗上,行人身上,雕塑上,能承受的硬挺着,不能承受的垮塌着,雨势没有因为哪个人哪个东西而有任何减弱。
孙平禹想着自己心事,雨这样大,他觉得有一种安全感,好像只要雨足够大,人就足以找到理直气壮的借口,安心躲进自己的世界,不用忧虑被谁打扰。自从他有了沉重的心事,他也就爱上了恶劣的天气。
孙平禹没有听到客厅的电话。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和父亲承认,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孙昱仁和毛秀春才好接受些。他想,要不要先跟姐姐谈谈。
孙平尧安顿好乔其,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她一躺下就烦躁得像心里住着一百只盛夏的蝉。她在乔增德书房临时搭起来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又怕吵醒刚吃完奶的乔其,分不清是乳头更疼还是脑袋更疼。
乔丁钩喝了酒,睡得鼾声震天。于春梅记挂着乔增金和乔增财,尤其是增财媳妇儿,满心惶然无措。她总觉得心惊肉跳,这么强烈的不祥感,她只有在雪花死的那年有过。雪花,多好的孩子,说没也就没了。
于春梅不觉间落下泪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来。忽然,于春梅不哭了。乔丁钩和乔增德在车上说起的石柱子,算起来比雪花大不了几岁,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不过,两家离得近,两个孩子没了的时候也都没结婚,那,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做个伴?
于春梅看乔丁钩昏睡的样子,把刚才的念头埋在心里。等雨停了,回屯里,她要亲自操办这件事。这辈子亏欠了雪花的,她要都弥补给她。不管乔丁钩同意不同意,于春梅都下定决心,一定要办成这件事。
乔增德数了数余下的红包,加起来竟然有一万六千多!乔增德喜出望外,照这样下去,乔其周岁宴、升学宴、结婚宴,那礼金简直源源不断。要是顺利晋升上职称,乔增德有信心在五年之内再评正教授,再过三五年当上院长,那个时候他才四十岁,正是甩开膀子大干特干的时候。到那个时候,这窗外下的就不是湿哒哒的雨,而是哗啦啦的票子啊!
他盘算着,该给李仲森送多少。他把眼前的一万六对半分出一摞,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干脆凑个整数。给李仲森一万!
他打定主意,明天下了课就去找李仲森。覃舒能来,说明李仲森对他还是关照的。乔增德把钱收好,藏在沙发坐垫下,美滋滋地睡着了。他哪里知道李仲森此时正骑虎难下。
一辆白色皇冠飞快驶过天水大街,溅起一人多高的喷泉,引得路边躲雨的行人纷纷侧目。皇冠骄傲地毫不减速,转过街角,停在孙昱仁家楼下。雨刷“咕嗤”两下,车门开了。先是车门里伸出一把黑色大伞,“咚”一下撑开,雨点砸到领花随之碎掉,再重新聚集到伞面上,马上抱团成一股细流,沿着坚固的伞骨,一路滑向伞珠,伞珠短暂地折射出亮黑晶莹的水光,水光接着飞流直下。
李仲森迅速穿过水帘洞,猫着腰钻进大伞里,抬头看看楼层,快步上去。
毛秀春听见敲门声,毫无反应。
孙平禹侧耳倾听,翻身下床。一出门看见毛秀春蜷缩在地上,他满心愧疚地喊了一声“妈”,喉头就被苦涩悲伤哽住了。
他打开门,错愕地打量一下来人,问:“您是......”他努力回忆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想着要怎么称呼。
李仲森沉着的脸稍稍放松,颧骨上的肌肉得到解放,又回到正常的位置上。李仲森礼貌地问:“你是,孙昱仁的儿子?”
孙平禹迟疑地点着头,后仰一下身体,看看毛秀春。毛秀春听到说话声,已经站起来了。她的视线一越过过道,眼神马上闪现出仇恨的凶光。孙平禹看着她,充满疑惑。
李仲森站在门口,雨伞立在脚边,伞帽上吧嗒吧嗒滴下的水珠已经汇成一道水湾,水湾绕过李仲森的皮鞋,爬向墙边。
“秀春。”李仲森的手抓紧伞柄,隐忍地叫一声毛秀春的名字,略有尴尬地看看孙平禹。
毛秀春看着李仲森,千言万语化成怨恨的目光。她没有说话。
孙平禹浑然不知这些大人之间的事,颇觉失礼地又看看李仲森。李仲森身材魁梧,气质儒雅,戴一副细细的黑框眼镜,嘴唇薄似春蚕,眼睛有如圆润的平行四边形。孙平禹见他不是歹人,又认识他父亲母亲,于是犹豫地看看毛秀春,说:“要不......您先进来吧。”
李仲森谦卑地点点头,把雨伞倚靠在门口,踩了踩青色棕榈叶地垫,一只脚踏进门槛,看一眼毛秀春,又把另一只脚拿进来。
孙平禹看着满地狼藉,苦笑着说:“家里有点乱,最近忙得没有时间收拾,您别见怪。请坐吧。”
李仲森还是谦卑地点点头。
孙平禹三下两下收拾好,倒上两杯热水,试探着叫一声毛秀春“妈”,又看看还站在过道的李仲森。
毛秀春整理一下衣服坐进沙发里,双手捂在脸上又拿下,才说:“平禹,你忙你的吧,我们,叙叙旧。”
毛秀春说到“我们”,停顿一下,眼角瞥向李仲森。
孙平禹小心翼翼地“嗯”一声,说:“妈,我下楼透透气,一会儿再回来。”
孙平禹出了门,李仲森扶扶眼镜,叹口气,坐在与毛秀春不远不近的椅子上。
毛秀春冷冷地说:“李校长,登堂入室,有何贵干?”
李仲森苦涩而无奈地看着她,声音里充满愧疚:“秀春,你不肯原谅我,我知道。但是我接到你的电话,想起很多事,我要当面问清楚。”
毛秀春打断他,还是冷冷地说:“李校长,请您自重,我是孙昱仁的妻子,您得叫我孙太太。”
李仲森叹口气,苦笑一下,嗓音平和而低沉,说:“秀春......”
“孙太太!”毛秀春盯着他,面容冷峻而有愠色,上午雍容的发型已经散乱,一大早化了三个小时的妆也已经暗淡下来,额头泛着不均匀的油光。
“秀......好。嗯。”李仲森一时难以改口,索性不叫称呼了,“这么多年不见,你也见老了。昱仁在这样的天气,我想正是他特别忙的时候,有些事,我想来问问你,也,想来看看你。”
“哦,是吗,李校长就是来说这个的么?”毛秀春端起水杯,身体不紧不慢地后倚在抱枕上。她瞥一眼抱枕,还是平尧最喜欢的那个卡通图案。
李仲森隐忍着,尽量保持平和:“秀......嗯,你上次电话里跟我说的事,我不太明白。我让覃舒找了乔增德的档案,我已经细细看过了。你也知道,档案这个东西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我思来想去,你一定有你的顾虑。选人用人,事关我的职责,也事关......平尧的幸福,我想听听......”
一提到平尧,李仲森就有点为难,他知道,毛秀春认为他根本不配提到“平尧”的名字。
毛秀春握紧杯子,冷冷地看着他,嘴唇上已经干得起了细小的皮。她听到李仲森提到平尧,马上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质问道:“李校长,我和孙昱仁的女儿,您也好直呼闺名吗?”
杯子里的水剧烈地左右晃动,溢出杯沿,打湿了毛秀春鲜红的指甲。她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低一低尖刻的嗓音,说:“既然选人用人是您李校长的本职职责,那就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事,今日此时,何必劳烦我来点拨呢?还是说,李校长选人用人的标准,就是以自己作为参照,越像您的,越是人才?”
李仲森听得有点糊涂,他扶扶眼镜,耐下心问:“秀春,我不明白,乔增德是你的女婿,你作为岳母,为什么不尽力帮他,反而要让我‘考察’呢?”
毛秀春站起来,走到床边,心里感到一阵凄凉。小邓没有打电话过来,孙昱仁生死不明。有孙昱仁在,她还有把握,乔增德不会短时间内抛妻弃女,但眼下,如果孙昱仁......那乔增德会不会马上翻脸?平尧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毛秀春还是为她担心。自己女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儿子还没有完全独立,如果乔增德飞黄腾达了,难保他不会像李仲森一样薄情寡义。
毛秀春转换话头,冷静下来,对李仲森说:“李校长,如果你还念着过去的旧情,如果你真的心有愧疚,我请你给平禹安排个去处。”
李仲森还没有搞清楚平尧的事,毛秀春又说出平禹,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毛秀春思绪渐渐清晰,她要给一双儿女找一个新的靠山,于是问道:“今天我见到李校长的助理,覃舒,嗯,覃同文的女儿,李校长觉得,她和平禹,能不能行?”
“这......”李仲森不高兴了,他更难接话,看来毛秀春还不知道他和覃舒的关系。
李仲森虽然不知道毛秀春为什么急急地找他帮忙,但阅人无数的李仲森还是敏锐地觉察出,毛秀春隐隐的不安和焦虑。
他刚要试探地问问毛秀春担忧的缘由,电话就像热锅滚油一样“叮铃铃铃铃”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