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生于海, 纵七洋,凌长空。既分阴阳二气,又定日夜之别、四时之序。得紫薇御空, 分四象,庇十族, 便设七日宴。”公仪竹轻声把这段话念了一遍。
枕霜流皱眉看他,不解其意。
如果修仙界也有历史书,那以上这段话就是“历史”这门科目中要学的第一课。枕霜流自己就拿它给洛九江开过蒙, 没想到现在居然轮到公仪竹在他面前重复一遍。
“七日宴后林林总总都是描述神龙功绩,然而神龙功绩翻来覆去正反说个十几遍,也不过是开天。四百三十一字的溢美之词过后,它便提到神龙疯癫致死……这是全天下所有正史野史中,最标准的答案。”
枕霜流不耐道:“神龙开天,你随便找个凡人都会说, 用你教我?”
就是蟒蛇脑仁儿也没有拳头大, 他一个耍蛇的天天跟蛇混在一起, 早被同化了, 还能剩下多少脑子?公仪竹拿这话在心底安慰自己一遍,才没好气道:“我都这么告诉你了, 你也没发现问题所在?这是个叙述顺序上的诡计。”
“龙神开天……论龙神功绩……功绩只有开天……龙神之死……”枕霜流反复念叨了几遍, 再抬头时已经眼含惊骇之『色』:“龙神开完天后就累死了, 分裂三千世界是别人栽到龙神脑袋上的屎盆子?”
从小听到大,全三千界都公认的神话历史被一把推翻,带给枕霜流的讶然之意真是无法估量。然而面对着这个答案, 公仪竹却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公仪竹:“……”
有这回的教训,公仪竹真是这辈子也不会再出题给他做了。
他一边在心中感叹凭这榆木脑袋,也不知道沧江当初怎么教会他的音杀,一边兢兢业业地给他拆字解释:“龙神分阴阳二气,凭一己之力开混沌是真的,龙神临死前发了一顿疯也是真的。唯一不真的是七日宴和歌颂龙神功绩的记载顺序反了……被这么一记载,倒像是龙神开天之后大宴天下,日后又立了无数功绩,最后才突然发疯一般。”
不看枕霜流的反应,公仪竹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给他画图示意:“实际上,从龙神开天成功,到龙神‘发疯’开始,其中过程还不到一天。”
“换句话说,龙神早晨创.世成功,晚上就开始灭世。”
“你说的这个,不合情理。”枕霜流被公仪竹讲得脑子发昏,“朝得而夕毁,如此轻易草率,就连街边顽童拿个新皮球也不至如此。”
“所以还要再加一个过程。”公仪竹叹了口气,修长白皙的手指蘸了茶水,在“始”、“灭”的线条中间又加了个七。
“七日宴,不是龙神大宴天下的狂欢,它是龙神把整个世界割裂成三千多块所用的时间。它是……整个世界对龙神的狂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就是枕霜流再不开窍也听明白了。他紧盯着桌上茶水写就的三个字,直到它们自然风干,在梨心木上留下几点淡淡茶渍。
“囚牛,你这个说法,比我刚刚那个可怖。你是说,龙神刚刚使出浑身解数开了天地,正在最虚弱的时刻,修真界中的生灵就对它发起了攻击。龙神拼命挣扎,用了七日才彻底断气,而这七天,被命名为‘七日宴’?”
公仪竹单手撑着额头,思绪似乎全然飘到那份传承记忆中:“龙神开混沌,清气为天,浊气为地,乾坤分日月,阴阳定海空。这份功绩有四象九族从中协助,但对常年于蒙昧中行走的万千生灵来说,他们只察觉眼前突然一亮,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一片焕然一新的土地上。”
“在新世界辟成一刻,九族骤然发难,先是朱雀被封印钉死,当场涅盘成幼雏,再有青龙因为形态相似,一向被龙神倚重,在开天之事上耗费太多,早就无力回天。白虎玄武见事态不妙,退居做壁上观,然后一直养精蓄锐的九族冲天而起,向神龙亮出尖牙利爪,裂世七日,就此开始。”
“这场屠杀持续了七日,龙神也整整挣扎了七日。这七天里,虽然新成的世界被分裂成三千多块,但整个过程确实可称为大宴——龙神的血□□漫落入汪洋大地,于是四海沸腾,万木回春,濒死的生灵恢复生机,最后残余的一点混沌也就此净化。龙神的鳞片再散落四方,化作无尽灵石宝矿,祂流出的每滴血,祂剥落的每片鳞,都是最精纯最无暇的灵力本身。”
讲到这里,公仪竹缓缓地饮了一口清茶:“之后的一切,你应该更容易想到。”
枕霜流确实更容易想到,因为他自幼长于黑暗,最知道天下生灵里阴暗而趋利的一面能丑恶到怎样的程度。
他阖上眼睛,明明已经是十万年以前,无缘得见的旧事,被他漠然描述出来,却好像近在眼前:“龙神被划开了第一道伤口,落下了第一滴血。当那一滴血化作灵气在天地间逸散开后……新世界里的所有生灵,都对龙神抽.出了屠刀。”
公仪竹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一场天下的盛宴,世上不会再有这样天下共襄的盛况,天上地下独此一条的神龙被万千生灵,飞禽走兽、草木山海一同生吞活剥,利用殆尽,食材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新鲜。
“龙神的血肉鳞甲滋育生灵无数,成为了三千世界全新的灵气和矿藏,它的骨架和双角也成了保护三千世界的界膜。至于龙珠和残余的魂魄,据说化成了引渡死者的幽冥……当然,从创.世那天起‘幽冥’就口口相传,不过还没有任何生灵窥见过它的存在,或许真要到死才知道吧。”
这故事讲完,整个茶室都静谧了半刻,一时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窗外风吹碧树的簌簌声响。
半晌之后,枕霜流缓缓道:“听你这么说龙神早就死透了,所以寒千岭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等以后咱们再慢慢研究吧。”公仪竹摆了摆手,寒千岭的话题本来是他先提出,现在却也是他主动拨开了话题方向:“我难得讲一回史,你若还听就跟我来。”
几百年来第一次,枕霜流没对公仪竹吩咐式的口吻做出任何反击。
论起对当今人物阴私龌龊的掌握,枕霜流胜公仪竹百倍。但要说起十万年以前的旧黄历,那一千个枕霜流拼凑出的结论也比不上有九族传承的囚牛来得靠谱。
要知道,灵蛇落在他手里时,已经只有个名义好听,论起传承来别说异兽,连个有品级的妖族都几乎比不上了。
公仪竹在前带路,枕霜流紧随其后,一眨眼的时间,他们已经遥遥站在乐峰峰顶。虽然距离甚远,又有无数学子围着,但以两人的修为,足以把笔头大小的一尊华表看个分明。
“望天犼。”枕霜流只看了一眼就下结论道:“刀意和沧江的‘破风庐’相近,是九江后来在这一式上又悟的?是他那个‘裂穹窿’吧?”
公仪竹不动声『色』:“你再看。”
于是枕霜流又定睛细看了片刻。
下一瞬,他发出了轻微的咂舌声,显然被结实吓了一跳:“怎么有道源痕迹?”
“九江劈的。”公仪竹淡淡道:“我最开始只注意到九江的身份,等发现这一点时也惊了一惊。如今看你失态,也算找补回来了。”
枕霜流默然不语,但观他神『色』,却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千万想法涌上心头,实在说不出话了。
“我还以为……三千世界,我是能用道源的唯一一人。”
“而你之所以能用道源,是由于你是灵蛇宿主。”公仪竹替他把话说了,“一来人类承受不住道源,这点不关修为只关乎血脉,只有异种能承受的住。二来天下道源有数,当初龙神把道源乾坤两分,乾元分成九份给了九族,坤元分作四份赏给四象。当初九族杀龙神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龙神偏心太过了。”
枕霜流报以一声冷笑。
公仪竹知他意思,解释道:“当年的异兽都是混沌里生的,天生凶蛮跋扈,还不像我这般情『操』高尚。你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异兽起点,至今提起来九族也没脱异兽之别,而四象早就单拿出来说了。初代九族杀龙神本来就是想取道源,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龙神的道源跟九族四象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公仪竹肃声道:“现在所有为人所控的道源,都是乾坤之道,但被龙神掌握的道,是阴阳。”
两人无声地冲着那尊望天犼出了一会儿神,公仪竹才慢慢道:“其实龙神死前,曾说过一句话。”
枕霜流皱眉道:“……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吊胃口还有有什么意思。”
公仪竹不理他,仍按自己的节拍来:“祂说,‘开天辟地,自我而始;天下之合,由异族终’。”
“他是说把三千世界合为一体的事就交给他儿子干吗?寒千岭?”
“恐怕对龙神来说,异族所代指的,可不是异兽,更不是四象九族。”
枕霜流瞳孔骤缩,他猛然甩头道:“——人?”
公仪竹只是笑,不说话。他仰头看天,半晌才自顾自道:“你们人类真有意思。原本只是小小的,比猿类少一层『毛』的群居猴子,但有了灵气之后就一层层修炼上来。又会使那么多工具,创造出那么多享受,举止也比兽体灵活,最后竟然能令四象九族还有妖族,全都化形成你们的模样。”
“如果按照今天的程度评判,混沌时分一切凶兽成长期都是金丹期,成熟期都是元婴修为,元婴就是天花板。有了道源和没有就是天壤之别,一个云端,一个泥里。但你们竟然一层层修炼上来,元婴之上再修成出窍,出窍之上再分出合道,五千年前修出了第一个大乘老祖……”
见枕霜流不言语,公仪竹也全不介意:“我有时检点旧事,也觉得非常神奇。你可能不知道,混沌如胞宫,每天都有新物种诞生,那地方『迷』蒙一片,谁也看不着谁,大家就随便长长,相貌都怪丑的。
但偏偏是混沌里生成了你们人类那天,龙神开了天地;也偏偏是你们人类借灵气发展成族群那天,龙神吐出了那八字预言。直到如今,竟然还有九族把你们视作蝼蚁,也不知脑子怎么长的。”
“……”
公仪竹似乎不指望从枕霜流口中得到什么回复,他仍然把面孔对着苍天,语气茫茫:“龙神开天地时,未必知道自己要为此身死;可祂临死之前,究竟看到过什么?”
见他反复自语不止,似魔怔般的模样,枕霜流也不陪他在此发疯。他现在满心都是事情,只想回去抓着洛九江再确定一遍他的安危。
谁知公仪竹偏偏在这时候又提起了和他说话的兴趣:“你逃什么?天下将『乱』,我们谁避得过?今年圣地又要开了,距上次仅有十八年——这么大的『乱』子,你真不知道?”
枕霜流冷冷道:“我之前一直在找九江。”
言下之意自然是他不关心这个。
“如今既然找到了,你还是趁机把人送圣地去历练一番吧。”公仪竹笑意微微:“‘天下之合,由异族终’,虽然我也觉得九江年纪太小,但大『乱』真正到来以前,咱们确实是有备无患的好。”
听闻身后枕霜流的足音渐渐远去,公仪竹方长长叹了口气:“寄望于蛇的视力,还不如指望鸡会游泳……他恐怕还没发现,望天犼上的痕迹,可不是乾坤道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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