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洛九江便出了门。
他问游苏借够了能传讯的灵石,连夜写成长信一封,大清早就要送到书院中的驿传站中去。
这几日青龙书院招新, 无论落榜与否,大多都会往家中报讯。驿传弟子已经见惯了洛九江这般晨起寄书的人物。他接过信件分到白虎界那类, 对着界图细细比对了一会儿后,只道:“少则二十天,多则一月, 师弟的信便可寄到了。”
洛九江长松口气,谢过了这个师兄,又在这里买了幅青龙书院的地图。
此番回去,他没再按原路返回,反而换了个方向随便走走。反正青龙书院气氛平实祥和,禁地之前都会再三标注, 只要不上十二座主峰, 散修与书院弟子都来去自由, 提不上什么触犯不触犯。
他一路经过林下朗朗读书的众多学子, 同一众剑出如虹的师姐妹们擦肩而过,蹲在石头后面听了一会儿半懂不懂的算衍天理, 最终在一众弯弓『射』鸟的修士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群人大多青衫墨带, 基本都是悬珠弟子和抱玉弟子, 也有零散几个散修夹杂其中。其中有十几人张弓站定,箭尖正对天空上一只展翅盘旋的巨大白鸟,旁边有人一声令下, 箭矢便齐齐对准那鸟儿『射』出。
那些箭矢箭头锐利,各含一点如星寒芒,箭杆粗重,一瞧便知极吃得住力,绝不是等闲凡品,不必看结果如何,洛九江就现在心中叫了声好。
“冒昧打扰了,师兄们这是在……”
书院中弟子分三等,一等便是被书院长老收入门下的嫡传弟子,其名为“听竹”,大多都在书院中任职峰主或副峰,每年书院考核也大多由他们掌管。二等则相当于其他门派的内门弟子,记在各峰名下,号为“悬珠”,最后一等就和外门弟子等同,便是像商含娇那样的抱玉弟子。
不待洛九江话落,十几道箭矢如流星般直直向那只在天空中姿态舒展的白鸟『射』去,鸟儿不慌不忙抬头唳鸣一声,斜地里飞下来,正迎上这阵箭雨,它动作极其流畅自如地在箭矢缝隙中滑开,偶有箭尾碰上它顺滑的羽『毛』,也只如同搔痒一般。
最后一杆重箭不待触及白鸟就已经失却力道,被白『色』巨鸟一喙拨开,它仰头怪叫一声,似在嘲笑。
“嘿——”人群中发出几声好气好笑的叹声,他们分出三四人去远处拾箭,另有刚刚号令的书生转过身来,冲洛九江笑眯眯打了个招呼:“师弟新入书院,必然『摸』不着头脑,不知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发什么癫吧。”
这书生面孔亲切,人又风趣,被他一声问候下洛九江也不自觉笑出声来:“哪里,我一个来迟挂单的散修,当不起一句师弟。”
“闻道有先后,既然同样来此求道那就都是师兄弟了,不分什么挂单不挂单。”看这书生的装扮明显是个悬珠弟子,听洛九江自报家门也并未有介意神『色』。他伸手遥遥对准天空盘旋的白鸟一指,“师弟你有所不知,这只神鹭是院长亲自设下,每日卯时会在此停一个时辰。若有人能『射』下它一片白羽,它便会从云深峰上为我们衔一朵问霜花来。”
说到这里,书生拊掌笑道:“须知云深峰主阴半死师兄『性』格可不大好相处,云深峰又是『药』峰,想从他那里讨点便宜来可比登天更难。”
洛九江听得目瞪口呆:“这位云深峰主……”
“阴半死。”书生见他神『色』也不意外,显然听多了此般质疑,“这可不是不是我们故意给云深峰主起得别号,他姓阴,名讳上半下死,不提修为如何,纯论本事确实在十二位峰主中数一数二。”
自从进到青龙书院之后,洛九江所见无不让人感慨其大界气韵,遇上的书院学子也自有种悠然风范。因而乍一听如此不健康的名字不由一愣,心想一个大夫叫这名字,也实在太不给患者安全感。
可能关于这位『药』峰峰主的流言已经十分深入人心,书生熟门熟路地给洛九江介绍道:“等师弟你呆得久了也就该知道,阴师兄虽然脾气古怪,但确实『药』到病除,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神医。只是有一点自相矛盾——他平生明明最擅治绝症,但除非刀架脖子,否则一概‘将死之人不治’,你道是为何?”
洛九江好奇道:“愿闻其详?”
“他说‘将死之人,难看,不治,滚出去’。唉,他便是这般脾气!”
洛九江这下可算大开眼界。虽然修真界没什么“医者父母心”的硬『性』要求,但这么跟『性』命垂危之人说话也实在算是无礼到了一定境界,他定一定神道:“……要是这样说来,这位阴师兄便不怕被人打闷棍?”
书生摇头道:“阴师兄虽然难以相处,平日也不爱『露』面,但『药』峰弟子全都服他,所以峰上秩序井然,令行禁止。他固然吝惜『药』草,可若当真为求医而来,问题处理得比其他峰还更快些。就是书院中偶有几个学子『性』命垂危,他虽不肯全治,却也愿吊住那人一条『性』命,给他再寻名医的时间,故而我们这些弟子虽然说起他来又好气又好笑,但心中也尊敬他得很。”
“更何况……”说到这里,那书生便想起什么一样笑出声来,“十二峰峰主里除了筹峰峰主,便是他做得最久。听竹学子之间竞争激烈,其他峰每每会有峰主轮换,但他与筹峰峰主两个,地位几乎无可动摇。”
洛九江虚心打听道:“不知筹峰峰主是哪个?”
“筹峰掌管书院大小财务,一月之间过手灵石以百万计,峰主自然是游苏游公子。”
洛九江:“……”
这确实在意料之外,他不由得更诚恳地探问:“原来游公子还擅算筹?”
“不啊。”书生奇怪地看他一眼,“但游公子有钱啊,书院一旦周转困难,他上前签个单便能抹平所有赤字——你瞧这职务漫书院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敢担?”
洛九江:“……”
真可谓是人尽其用,洛九江实在心悦诚服。
不过拿游苏这个情况特殊的存在来比较后,洛九江也明白了这位阴半死师兄在书院的具体地位。
两人说了这一小会儿话,前去捡箭支的那几个学子已走了回来。其中一个行到书生身边,手中握着两三只箭,冷不丁道:“你还没走?”
洛九江一愣,方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看来人面『色』不善,故而问道:“师兄的意思是?”
“你是悬珠还是抱玉?”青年眼尾在洛九江脖颈腰间打量了一遍,确认他不但没着书院学子的服饰,就连挂牌也没有一张,脸『色』顿时更加阴沉,“区区散修,不用叫得这么近乎,听着恶心。”
随着青年话音一落,书生和洛九江神情都是一收。书生伸手拦了青年一下,不悦道:“这位师弟远道求学而来,邱兄这是说什么呢!”
青年一把甩开书生手臂,双眼紧盯洛九江冷笑道:“不比付兄好心,看散修也是一片古道热肠。”他伸手向身后一点,背后与他一同去捡散落箭矢的几人多是散修打扮,脸上比起先前各多了几点青紫浮肿,显然是刚刚发生了什么争执,每个人都离着这青年老远。
书生回头一看,气得连连跺脚:“你连一同进学入社的同窗也打?”
“哼,同窗?他们倒配。”青年冷冷回头一瞥,“我拿社里的箭支出来本不是给他们用的,是他们再三恳求我才借给他们。本来便没人指着这些入学考试也过不了的废物能『射』到鸟,但私折了星辰铁的箭头窝藏下来,不是不知好歹又是什么?一个个犹如阴沟老鼠,偷偷『摸』『摸』,不识抬举!”
听他开口,那散修中也有一个年轻人咬牙怒道:“神鹭一身筋骨本就刀枪不入,你给我们都的是社里旧箭,箭支早有磨损,就是崩了又有什么奇怪?见你第一眼时我们便说了,这箭头既然折在我们手上,我们认下,原价照赔便是,你诬我等为贼匪在先,又非『逼』我们青天白日之下给你去衣查验是何道理?”
原来方才捡箭时竟发生了这么一桩事情,既然如此,那么这些散修脸上的伤痕是如何来的,不必说也能想到了。
青年从眼尾漏给那几个散修一点余光:“你们一共两个炼气二层,三个炼气三层,就是把你们论斤卖了也值不了半个箭头的价钱,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赔偿?老实说是自己装疯卖傻,把那枚箭头交出来我还高看你们一眼,现在既然强词夺理,那就——”
“邱兄这是做甚!”书生脸『色』都涨得通红:“社里的箭支本就常有磨损,一件小事不过如此,本来同社长先生报一声就算了,你何必这样为难一个书院的同窗!”
“这里就你多事,现在倒过来装好人。”青年不耐烦地转眼看了书生一眼,“要不是你松口答应把箭矢借给他们,如今哪有这桩麻烦?”
书生被这声质问气得脸都紫了,哎呀哎呀地直捶胸口,脚下简直要跺出个坑来:“你……你这个人……”
四周的学子早围拢上来,将书生合力扶住,各自小声调节双方以免再出矛盾。只是这个青年看起来平日里就有些积威,诸人和他说话时俱都声气颇弱,甚至不敢用指责口吻。
“悬珠学子,好大的威风。”旁侧里突然传来一句,那声音含讥带讽,在此刻说不出地引人注目。
青年转过头去,便看到自己刚刚随便迁怒了两句的黑衣散修少年,他眯眼道:“你还没走?”
“兄台这种人都好好站着,我哪有必要走?不但不走,此处我还躺也躺得,坐也坐得。”洛九江作势一掸衣角,好声好气道:“你说是不是?”
“你们散修果然沆瀣一气,蛇鼠一窝。”青年阴沉道。
“不敢当,这评价还是还给你最适合。”洛九江眉头一挑,分毫不让,他随手扯下腰间储物袋哗啦啦倒抖出百枚下品灵石:“星辰铁确实价格不菲,但这些总也够一枚箭头的铸价。这钱我算箭头的赔偿给你,不知你敢不敢同我一赌?”
“赌?就凭你?你想赌什么?”
“区区一个斯文败类,我不占你太多便宜。”洛九江眯着眼还给了这青年一遍打量,语调与他方才念出“区区散修”时一模一样,“我们就以天边神鹭为赌,十发以内,命中它次数多者获胜,如何?”
青年仰头大笑:“好啊,怎么不赌?我当然赌!你要是输了,就把衣裳脱干净,让我看看是不是你和他们勾连一气,悄悄把贼赃藏在你身上。”
“嗯,那你若输了,不管用什么手段,去跟你们的先生申请也好,自行同书院说明也好,都要在这放上几张床榻凳子,从此不许人拆除挪动。往后这块地方,除你之外,任何一个人来了全都坐得躺得,就是翻爬打滚也轮不到你说半句。”
众目之下,两人当即立下赌约。方才还大声反驳这青年的年轻人已不知何时悄悄挪到洛九江身边,小声提醒道:“道友,你出言相助我们已经很感激,但千万别再比下去了。你年纪还小,这不干你的事……你,你不知道,本月神鹭被『射』落的两枚雪羽,都是他的战绩!”
那青年修为同洛九江一样,都是筑基三层,听一个炼气修士的耳语简直轻而易举:“你们当书院是什么地方,容你们说反口就反口?你们要是怕了就现在脱衣服,还省得比试丢脸。”
“这有什么好怕,我们比得是‘击中’,又不是『射』落。”洛九江微笑着反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你瞧他厉害?我看他却给我朋友提鞋也不配。”
青年眼神已经全然阴沉下来:“哦?散修的朋友不妨叫出来看看?”
“挺大个人了,怎么书院连听音辨话也不教吗?”洛九江忧愁叹气,“我都说你给我朋友提鞋也不配,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配见他的面?”
两方俨然对峙,可惜洛九江这一方的散修还是忍不住给他拆台:“道友,他是弓道社的邱常云,手中擎羽弓乃是上品宝器,已经沉浸弓道足有七载,向来天赋过人。道友你……”
洛九江负手笑道:“我么?此前蒙朋友指点过一个月弓箭,不过事多情况也急,便没怎么上过手。幸好打小就玩起弹弓来,今天就全仰仗它了。”
一面说着,他一边从储物袋中临出一柄弹弓来,晃晃手腕示意。
青年看着洛九江简直要笑破肚皮:“弹弓?弹弓?哈哈哈哈你们简直贻笑大方!你一张品级也没有的破弹弓就拿来和我比试?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散修全都面『色』惨白,洛九江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微笑道:“兄台天赋过人是吗?惭愧惭愧,刚刚忘了交代一句,我恰好也有点天赋,那便是上手就会,过目不忘。尤其一张弹弓指哪儿打哪儿……哎呀,比起这位仁兄我是不是太客气太含蓄了些?诸位见笑啊。”
说这话时,那张小巧弹弓恰在洛九江指尖转了个满圆。
若有洛氏的同龄朋友在此,便能一眼认出,洛九江此时的神情动作,与他当初对上洛沧摆弄锣棒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 客人终于离开了……我真不喜欢酒桌文化,尤其是在别人家里毫无顾忌地喝到后半夜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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