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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三位尚书正等着一句公道话,见方从哲来了,都争先恐后问:\"方阁老,陛下怎么说?\"

方从哲也不敢实话实说,胡乱敷衍道:\"陛下骂了熊廷弼一通,罚了他一年的俸。\"

黄嘉善气极了,\"就这样轻轻放过他吗?不行,我要找陛下评理去!\"

李汝华、黄克缵也跟着起哄:\"公议何在?天理何在?必须罢了他!\"

方从哲劝解道:\"辽东战事方炽,不能因为这点事就临阵易帅……\"

黄嘉善愤然反问:\"方阁老,什么叫这点事?\"

方从哲三面不讨好,只觉得心力交瘁,索性闭口不言,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也不再说话了。

正这时,常洛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了进来,方从哲、史继偕、沈潅、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忙站起身来。

常洛在主位上坐了,接过方从哲奉过来的茶,用茶盖轻轻拂过漂着的茶叶,浅浅呷了一口,说道:

\"刚才的话,孤都听见了,熊廷弼的确太不像话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犯不着为这点事吵作一团。诸位不妨想想,这个时候将熊廷弼换下来,谁最高兴?肯定是老奴和他那些豺狼一样的儿子!\"

黄嘉善正要说话,常洛打断他:

\"辽东的形势十分严峻,打了一整年仗了,抚顺、清河成了一片废墟,数十万老百姓缺粮极其严重,十几万将士的粮饷供应极其困难。\"

\"熊廷弼五十几岁的人了,对阵时亲临前线,拿着刀身先士卒,这份忠勇实在难得。\"

\"每天草鞋竹杖步行几十里,或抚恤将士、或督查工事,或劝农劝桑,或访贫问苦。把他拿下来了,诸位谁去顶这份苦差?\"

\"熊廷弼的确很讨人嫌,换了孤挨了他的骂,也会受不了。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毕竟是个实心办事的人。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三位尚书给孤一个面子,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一番长篇大论,众人都垂首无语。

黄嘉善道:\"熊廷弼提出重修辽东边墙,工程耗费之大令人望而却步。先不说他的计划对不对,单以现在的人力、物力、财力根本做不到?\"

李汝华也附和道:\"熊廷弼经略辽东,眼里便只有辽东,岂知榆林、宣大各镇也天天向户部催要钱粮?如果让他管户部,他未必比我管得更好。\"

黄克缵也道:\"正是这个理,工部也不能只管辽东一镇。黄河溃了堤,开封七万户泡在水里了,要不要管?运河临清段堵塞了,要不要疏通?都像他这样一件事不顺着他,就跳脚骂娘,我还怎么活?\"

常洛说道:\"人人都说自己委屈,孤只问一句,你们谁愿意和熊廷弼调换现在就可以换。抚清战败,张承胤战死,损兵折将数万,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危如累卵。

在这种极端艰难的情势下,是谁稳定了局势?这个时候撤换熊廷弼,辽东将士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

见三人都不说话,常洛又说道:

“熊廷弼的判断是对的,三年之内,辽东是当前最紧要的事,必须倾举国之力解决辽东问题,钱粮兵马优先供应辽东。”

黄嘉善拱手道:“殿下英明,臣认为只有增加赋税,才能解此燃眉之急。”

李汝华摇摇头,“黄兄,增加赋税说来轻松,可是办起来却难于登天。”

常洛问道:\"难点在哪?\"

李汝华道:\"首先,怎么增加,以什么标准增加,增加到什么人头上?\"

\"其次,加了税就能收上来吗,怎么收上来,靠谁收?\"

\"为了加一点税,弄得民怨沸腾,甚至激起民变,真的划算吗?\"

常洛问方从哲,\"方先生以为如何?\"

方从哲在首辅位子上坐了七八年,朝野内外的人都骂他懒驴拉磨,混吃等死,可是他也冤枉啊。

大明王朝就如同一艘漂荡在茫茫大海上的破船,人人知道船在进水,可是又有谁想得出办法?

张居正曾经折腾过,又是什么下场?抄了家,还差点戮了尸。

所以张居正之后的首辅,全都是一个德行——一推,二拖,三踢球,四躲,五藏,六甩锅。

这种风气不扭转,大明朝廷永远是死路一条。

面对常洛的质询,方从哲毫不犹豫地答道:\"兹事体大,还须陛下圣心独裁,臣无不从命。\"

一推二五六,绝不接招。

此时此刻,常洛更加体会到了熊廷弼的可贵——敢于任事,不怕担责,不怕得罪人。

他毫不客气说道:\"当此危难之际,身为首辅,方先生应该挺身而出才对,万不可用这种虚言推诿塞责。\"

方从哲脸红了红,答道:\"殿下教训的是,但臣也有难言之隐。\"

\"道来。\"

\"臣本是个庸才,做个员外郎勉强称职,做个侍郎己经很吃力了,却阴差阳错被推到了首辅的位子上,实在是误国误己。臣虽没本事,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思退,奈何陛下不肯放过臣。\"

常洛苦笑了一下。

方从哲最善察颜观色,继续说道:\"不如殿下替臣向陛下求求情,罢免了臣吧。\"

常洛不置可否,站起来走向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方从哲、史继偕、沈潅这三个内阁大臣,放在太平盛世都未必合格。

身处大厦将倾的末世,要的是敢作敢当敢打敢拼的人,而不是这种明哲保身的老油条。

等常洛走了,方从哲、史继偕、沈潅商量,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迟早是太子坐天下,总是要起用新锐的,他们这帮老臣,还是主动让贤的好。

第二天,方从哲就到乾清门外求见,一直从早晨等到太阳落山,都没有等来皇上的召见。

又锲而不舍地等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朱翊钧才终于召见他。

方从哲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走了进去,混迹官场几十年,他知道,今天终于是个了结了。

朱翊钧穿得很正式,端坐在御案之后,似乎等了他很久。

常洛站在他的身侧。

方从哲预想过很多说辞,事到临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很木讷地说道:\"陛下,臣想归乡。\"

朱翊钧嘴唇动了几下,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吧。\"

方从哲没想到事情如此之顺利,又是失落又是欢喜,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说道:

\"多谢陛下,请陛下善护龙体,恭祝陛下长命百岁,福寿永康!\"

朱翊钧抬抬手,\"方先生辛苦多年了,起来吧。\"

方从哲站起身来。

朱翊钧说了声:\"赏!\"

田义领着几个小太监捧着玉盘走进来,一个盘子中放着纹银八十两,一个盘子中放着蟒衣一袭,一个盘子里放着玉带一条,一个盘子里放着老酒一坛,一个盘子里放着朱翊钧手书条幅一轴。

方从哲赶紧拜谢,"臣去了,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晚上早些睡,早上早些起,无事多晒晒太阳,少吃多餐,少坐多走……"

说着以手抹泪。

朱翊钧说道:\"知道了,卿也要善加保重。太子,送送方先生罢。\"

方从哲又再三叩拜。

常洛将方从哲送到了乾清门外,方从哲说道:\"陛下宠幸太过,臣去了,请殿下留步。\"

常洛点点头,对跟随在后的朱由校说道:\"你送送方先生。\"

朱由校一直送到奉天门外,方从哲深作一揖,\"皇长孙留步,臣感激不尽。这里有一封奏折,请皇长孙转交陛下。\"

走下台阶,回过头,恋恋不舍望一眼巍峨雄壮的殿门,坐上马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