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回过头看向常洛,声音中带着恼怒:"你怎么啦?有话就说,用不着装神弄鬼。"
常洛走到前面,说道:"儿臣以为熊廷弼言之有理。"
"高淮在辽东动辄称奉皇上密旨,搜罗金银财宝,稍有不从,则诬以私通鞑子,家破人亡者不可计数,靠着这种鬼域伎俩,十年间敛得银钱巨万。“
"十年前,他用几十架马车拉着金银珠宝回河北藁城老家,盖的宅子遮天蔽日,黄金铺地,白玉为栏,比公侯之家还要豪奢十倍。“
"高淮住在乡间,比神仙还逍遥,吃穿用度日费千金,府中奴仆逾千,招摇过市,嚣张无以复加。"
"他家子侄强占民田,地方官不敢问;强抢民女,地方官不敢问;当街杀人,地方官还是不敢问。“
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弹劾高淮、李成梁、赵楫祸辽,高淮回乡闲住,李成梁以八十高龄平安退休。
事隔十年,熊廷弼又重提旧事,夹枪带棒指责朱翊钧庇护奸人,现在连常洛也跳出来了,这令朱翊钧很是气恼。
他问道:"你天天待在宫里,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么无聊的问题,常洛实在无言以对。
熊廷弼拱手说道:"殿下刚才说的这些,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高淮仗着陛下的宠幸,也从来不屑于避讳人。"
"辽民之恨高淮,远胜过恨努尔哈赤,成千上万的辽民就是因为受不了高淮的盘剥,而转投努尔哈赤的。辽东之大患,在于人心离散。陛下杀一个高淮,可以收百万辽民之心,何乐而不为?"
朱翊钧双目微闭,仰面靠在椅背上,假寐了足足半刻钟,才惺忪睁开眼,问道:
"熊廷弼,你刚才说的什么?"
敢情这一番慷慨陈词白瞎了,熊廷弼心凉了半截,拱手道:
"杀高淮,以收辽民之心;藉没其家,以充军资;拨乱反正,恢复全辽。"
朱翊钧一贯以来的脾气,就是唯我独尊,打死不认错,杀高淮,那不是自己给自己难堪吗?
在他的眼中,他就是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都围着他一个人转,天下是私产,供他一人享用,万民是草芥,死绝了就死绝了。
见皇上毫无反应,熊廷弼继续苦口婆心说道:
\"臣在辽东多年,深知辽局是怎么一步步变坏的,现在再不痛下决心,恐怕将来就来不及了,事关祖宗三百年江山,此不可谓不重……\"
朱翊钧淡淡道:“你不必说了,练兵三年不可能。蕞尔建奴,偏居蛮方,户不过十万,有何能为?你到了沈阳,接替杨镐,整顿兵马,将帅一心,屠灭建奴,又有何难?"
钵大的拳头算打在棉絮上了,熊廷弼还想据理力争,瞥见太子在使眼色,叩了一个头,怏怏而退。
常洛蹲在朱翊钧下,又是捶背,又是捏腿,温言问道:"父皇何不先歇会?"
朱翊钧冷冷道:"歇什么歇?你跟熊廷弼一唱一和,恨不能把我逼死!"
常洛忙双膝跪下,颤声道:“父皇息怒,儿臣实无此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高淮自小跟着朕,很是恭顺,又在乡下住了十多年,现在再将他揪出来,毕竟于心不忍。”
辽东十几万将士的死活你不管,却顾惜高淮一个阉人!你这脑子是被水泡坏了吗?
我呸!
常洛心中愤恨,口中却小心翼翼道:"父皇仁慈,奈何高淮全无良心,贪渎巨万,却把黑锅甩在父皇头上,儿臣实在气他不过。"
朱翊钧幽幽道:"他真那么有钱吗?“
这事有戏了,常洛心中一喜。
"高淮刮辽十年,多的不敢说,三四百万两现银总是有的。至于浮财,光河北、河南、山东的土地房屋折银不会少于二百万两,奇珍异玩更不消说了。“
朱翊钧眼中精光一闪,"这厮着实可恶,背着我捞多少好处!我记得他前后上缴内库的,不过四十余万两。"
常洛毫不犹豫递刀子,"他把大头全拿了,却拿几个小钱搪塞父皇,狠狠查他,教他一五一十吐出来。"
朱翊钧大摇其头,\"你懂什么?查抄赃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奉旨查抄的人,抄到了都是拼了老命往自己家里搬。每次查抄,都是闹得满城风雨的,到头来却落不下几个钱,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赏。\"
常洛问道:\"这些人怎的如此寡廉鲜耻,不怕抓住了杀头吗?\"
朱翊钧冷哼一声,"哼,廉耻多少银子一斤?杀头怕什么?捞银子才是正经!“
又讲起当年查抄冯保的事,头一拨奉旨查抄的人,转过头就成了被查抄的人,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常洛道:\"儿臣举荐一个人,不爱钱,不怕死,不讲情面,只要此人出马,保证查得明明白白,抄得干干净净,而且颗粒归公,不会有一文钱遗漏。\"
见儿子说得如此天花乱坠,朱翊钧忙问:\"你说的是谁?\"
常洛答道:\"袁可立。\"
朱翊钧一听袁可立三个字,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够了!你今天是存心想气死我吗?我宁愿便宜高淮,也绝不用此人!\"
常洛还想要辩解,只听得一声厉喝:\"滚出去!\"
刚刚还风清气和的,一转眼就雷霆震怒,常洛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他赶紧夹着尾巴逃走了。
袁可立,字礼卿,河南归德人,初任南直隶苏州府推官时,便是一副初生牛犊不过虎的气概。
一个七品小官,却敢于介入一场神仙打架的御批大案,敢硬刚当朝首辅申时行和应天巡抚李涞,而为苏州知府石昆玉主持公道。
奉命巡视京师西城,有朱翊钧宠幸的小太监张和仗势杀人,百官无人敢问,又是袁可立挺身而出,手捧《大明律》,将张和当街重捶,又将其罪行张榜于五都衙。
朱翊钧派大太监孙隆,找到袁可立,命他放了张和。
袁可立勃然大怒道:"杀人者死,是朝廷法度,谁说情也不顶用。“
并且毫下留情将孙隆赶了出去。
孙隆又羞又恼,回去向朱翊钧告状:“袁可立说了,非杀张和不可,就是圣旨来了也不奉诏。"
朱翊钧绕过内阁,直接下中旨豁免张和,然而袁可立连皇帝面子也不给,毅然抗旨将张和处死,京师称"真御史"
自袁可立巡城,不管皇亲国戚,还是勋贵大臣,凡贪纵不法,袁可立皆一并弹劾论处,万民呼为"袁青天"
万历二十三年五月,袁可立上疏针砭时弊,请录谪臣,疏上,夺俸一年。
九月,雷震景德门,烧毁殿宇两间。
袁可立再次上疏,矛头直指朱翊钧:
"郊视不亲,朝讲久废,章奏不答,赏罚不明,贤愚不分,竭泽而征,使忠者含冤,直者抱愤,上天小示薄警,不可置若枉闻。"
朱翊钧览奏,气得嗷嗷叫,绕着御案走了十几圈,下令削其官夺其职,永不录用。
袁可立得旨时,正和同僚下棋,面不改色,将棋子收入棋篓,棋盘夹在腋下,骑着一匹瘦驴,径出长安门,然后坐着马车回到河南老家,随身带回来的只有数箧书。
朱翊钧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只要我不认错,错的就不是我。
查抄高淮,已经自打左脸了。
重新启用袁可立,这是把右脸伸出去让人打吗?
高淮不是好人,袁可立是个十足的好人。
但我偏偏喜欢高淮,讨厌袁可立,你能奈我何?
高淮恭敬顺服,唯唯诺诺,望之可亲,闻之生喜;
袁可立一头反骨,满身尖刺,望之可恶,闻之生厌。
朱翊钧背着双手,站在台阶上,重重叠叠的殿宇伫立在落日的余晖里。
他突然想起幼时在文华殿读书时的情景,耳中仿佛响起朗朗读书声: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那时候,他真的很依赖也很喜欢张居正。
当读到这一段时,对张居正说:“先生忠心谋国,就是朕的诸葛亮,但朕却不是刘禅那样的庸懦之主,朕要做一代明君,光大祖宗基业,青史留名。"
张居正伏地而哭:"果能如此,臣九死而无一憾。"
言犹在耳,这个偌大的国家却早已日薄西山。
朱翊钧猛然明白,为什么听到\"袁可立\"三个字就会暴跳如雷。
因为这两人都长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都操着一副好为人师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