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周昫一大早就进宫赴宫宴去了,带着三分没睡醒和七分不情愿。
等陆浔出门时,雪已经停了,房檐树梢一片银装素裹,衬得大红的灯笼和桃符更加明艳。
是个难得的晴日。
“公子,新年好。”同福换了新裁的小袄,抱着陆浔的大氅从廊下转出来。
“新年好。”陆浔眼眸弯了弯,比平日又多了两分温和。
同福捧了捧手上的大氅:“车备好了,现在走吗?”
陆浔今日要去给魏怀春拜年,接过大氅转手披上:“嗯,走吧。”
春假热闹,路上人车熙熙攘攘,陆浔的车走了好一阵,才拐进一条巷道。
他下了车,绕进一家茶馆,又穿过后院,七弯八转之后到了一间清净的宅子外。
陆浔敲了门,没多久就开了,魏朝两手抱在胸前,斜拄着门板,抬着眼皮,一脸看戏的表情望着他:“哟,来了。”
陆浔直觉不对,停了动作,眼神往里扫了扫,没发现哪里不对劲的,狐疑地看回他:“你这什么意思?”
“欢迎你的意思啊。”魏朝眼眸中看戏的意思更深了,一手勾上陆浔的肩把人拐带进门,“快进来,老爷子等着呢。”
陆浔被连推带搡地拽进院子,上了小阶,只在屋门口瞟了一眼,便知事情是真不对,立马收了要跨进门槛的脚,后退两步站回廊下。
屋里魏怀春端坐在茶桌旁,沉着眼眸,脸色严肃地盯着茶桌上那根戒尺。
这场面陆浔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他向来是坐在屋里的那个,屋外的是周昫。
“你干什么了?”陆浔转头问人。
魏朝摊着手摆出一脸无辜:“别冤枉人啊,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可不是我害你的。”
陆浔眼神更深了些,紧紧地盯着他。
两人僵持一会儿,魏朝揉了揉鼻子,到底没让他毫无准备地进去面对魏怀春:“行行行,告诉你。”
“魏朝!”屋内突然传出喝声,把两个人吓得一惊,“陆浔你进来!”
魏朝给陆浔递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借着把人推进屋里的动作,还是悄悄在他耳旁说了一句:“当初那几碗药……”
他这么一说,陆浔大概就把事情猜出来了,自知理亏地默默叹了口气,拱手弯腰给魏怀春行礼:“先生。”
“你还知道喊我先生呢。”魏怀春盯着眼前人,语气中有几分埋怨。
当初陆浔喝下先帝给的那几碗药,这事一直瞒着没跟魏怀春讲,直到陆浔又是染痘疫又是气急攻心晕了过去,魏怀春才知道。
听关太医说病情的时候魏怀春心都快凉了,又急又气,可那会儿陆浔与周昫的关系岌岌可危,魏怀春看着陆浔苍白的面容,到底没忍心说他什么。
今儿早上他与魏朝说着说着又说起这件事,得知魏朝原来一直知道的还帮陆浔瞒着自己,气得他把尘封多年的戒尺找了出来。
结果魏朝没挨上,陆浔却上门了。
正主都来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魏朝遛得飞快。
“朝堂之争,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就不告诉我呢?”魏怀春忍着气,“若不是你病得实在严重,关太医把实情说了,你还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陆浔站在桌前,垂着眼神恭恭敬敬地听训,这突然之间的角色转换,他还有些不大习惯。
阿昫平时是怎么做的来着?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眼,然后道一句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师父饶命。
陆浔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还是要脸的,学不来。
魏怀春接着道:“你领着太师令,平日里教起殿下来头头是道,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这般胡来?这事若换成殿下瞒着你,你还能饶得过他?”
陆浔心道大概是饶不过吧,估计阿昫得哭。
他吸了口气,又跟魏怀春告了声罪。
“告罪就完事了?”魏怀春盯着他,满脸写着我很生气,看你怎么办,“你平常怎么处置殿下的?”
陆浔顿了顿,眼神从戒尺上扫过,踌躇半晌,认认真真地将手伸了出去。
这次换魏怀春愣住了。
他与陆浔不同,是个纯纯的文人,没多少动手的经验,而且陆浔是他带过的最好的学生,一教就会,一点就透,识大局,懂进退,根本用不上那些手段。
他看着陆浔伸到眼前的手,属实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干脆借着气拣了戒尺,一鼓作气高高扬了起来。
陆浔没躲也没挡,既是诚心领受的责罚,自然没有又逃又躲的道理。
魏怀春的手顿在半空,在看到陆浔一脸认真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这戒尺是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的。
能在大理寺占据一席之地的人,陆浔的心可比常人狠多了。
魏怀春丝毫不怀疑,他若真要为这事罚陆浔什么,陆浔不用他动手,自己就能给自己判罚,还是手下不留情的那种。
还说周昫疯呢,陆浔也没好到哪儿去。
“嗐——罢了罢了。”魏怀春叹了一声,无可奈何似的把戒尺放回桌上,“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也敢冒险,可凡事皆可徐徐图之,唯独身体只有一个,若是熬坏了,多少基业都是白搭。”
好好的身体硬是折腾成这个样子,魏怀春是真心疼他:“这种事可不许再有下次了,关太医说的话要往心里去,好好养起来。”
陆浔轻轻舒了口气,对着魏怀春温和一笑,恭敬地应了声:“是,先生的话,陆浔记住了。”
扒墙角的魏朝听了半天,什么戏都没听到,倒是差点让开门的陆浔抓了包。
“就……出来了?”
“嗯,就出来了。”陆浔眼眸弯弯,里头尽是对他看不了戏的惋惜,抬手将一张方子给他,“近日风寒多起,这是给先生的方子,你多留点心。”
“哦……”魏朝飞快地看了一眼方子,陆浔已经走到门口了,“你就这么走了?”
“嗯。”陆浔声音温和,背朝着他挥了挥手,“就不留下来看戏了。”
看戏?看什么戏?
魏朝突然背后一凉,就见他爹握着戒尺站在他身后。
“不是……爹你干什么?”
“你前几日,是不是偷偷带着殿下去喝花酒了?”
魏朝:“……”
陆浔你个告黑状的!
魏怀春抖着手,扬着尺子往他身上敲:“你个臭小子,自己不学好还带坏殿下!”
魏朝头一偏就躲了过去,蹦得比猴子还快:“君子动口不动手,爹你注意形象!”
陆浔听着院里的动静,大仇得报似的勾了嘴角,从巷道中绕出茶馆。
看天色宫宴已散,再不回去府里那祖宗又该拆家了,昨夜的鞭炮就差点崩了他池塘的锦鲤。
“公子,什么事您笑得这么开心。”同福跳下车来接他。
“今日天气好。”陆浔望了望晴朗的天,登踏上车,“走,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