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飒飒,响在魏军的牛角上,呜呜然生出哀音,渲染着夜的岑寂。
“沮渠献城!沮渠献城!沮渠献城!”魏军齐声高呼,右臂抡高,在姑臧城外吼得山响。
人多自有人多的好处,轮番下来,竟没几个人为此声哑气促。
自三更时分起,沮渠牧犍便站在这里了。
魏军的呼声激昂响亮,似有穿壁透墙之能,寤寐难眠的他,不被震醒亦是不能。只是,此时此刻,身形伟立的他却作内宦一般的打扮。
当他听到震天的命降声时,一怒之下拔剑欲出。
蒋恕却将他一拦,道:“大王若是想去看看,务必微服而出。”
到了这个时候,最关心他的人,竟是他身边的这个内侍。
“不换!他还能射死孤不成?”他吼道,歇斯底里。
但他还是拗不过蒋恕、蒋立的再四请求。
立在城墙上,“沮渠献城”的高呼声,听得他一心凄然。
再坚牢的城池,也抵不住人心的背离。
咀嚼着众叛亲离的滋味,魏军那激昂高亢的呐喊,犹如蜂群尾针,尖锐而无情地穿透沮渠牧犍脆弱的耳膜,细细流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足以蛊惑人心、扰乱神志的幽暗毒液。
他想,他是中毒了,不然,昨日后半夜,他为何会让一贯憎恶的沮渠无讳,趁夜逃出宫去呢?
至于他能不能出,倒要看他的本事了。
不过是想让他留住沮渠家的一丝血脉罢了。诸弟之中,当属沮渠无讳最有心机,日后或许还能带着沮渠宗室,再造一个凉国。
至于沮渠菩提等人,姑臧受围日久,但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赶来勤王。真是让人寒心。
念及此,沮渠牧犍不禁自嘲道:以前,我对父王说的话,而今却应在了我的身上。
那时,他说:“赫连氏真真好笑。赫连昌不过是被贼魏俘虏而已,赫连定就迫不及待地扯旗称帝了。”
父王却意味深长地说:“但能保得宗庙社稷,何法不可用?日后,你须好自为之,不令我大凉有此困厄。”
大凉……沮渠牧犍又在心底叹道:数年前,大凉就已被唤作河西国了。
城头风大,但人却很清醒。
天光将晓之时,鸡声四起,一声比一声亢亮。
沮渠牧犍望着天边那片鱼肚白,紧了紧自己满浸秋霜的胳臂,唇角飘出两字:“降吧。”
蒋恕、蒋立面面相觑,少时,蒋恕才应了一声。
待要走下城墙,又听得沮渠牧犍叹道:“长乐公主性子烈,让母妃劝着些。贺赖久是个狠人,不要和他争强。”
蒋恕应诺,含泪而去。
沮渠牧犍看了看身边的蒋立,黯然道:“孤降了魏,你二人可留在姑臧,自谋生路。”
蒋立连忙跪下:“奴誓死追随大王!”
本是表决心的话,沮渠牧犍却听得一愣,但不是因着他这忠心,而是那一声“大王”。
日后,日后他会被唤作什么?驸马?
抑或是,他没有日后,拓跋焘手腕强,未必要给自己活路。
“好听,”沮渠牧犍恍惚道,“再叫几声。”
蒋恕只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便伏在城墙之上一声一声地唤:“大王!大王!大王!……”
五个时辰后,衔璧牵羊、双手反绑的沮渠牧犍,连同一众文武官员,在苍茫的天穹下,踏着尘土走出城门请降。
夕阳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极长。
在河西国主沮渠牧犍的身后,一口新赶制的棺材赫然在目,漆黑的棺木上涂满了层层厚漆。
锃亮刺目的光芒,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而冷冽的光泽,让人心生寒意。
清扫过的城墙边上,虽已无几分腥血气息,但空气中仍隐约弥漫着沉重的叹息。
为表尊崇之意,拓跋焘立在魏军之前,亲自迎降。
忽然起了一阵风,带着一丝凉意。新漆的棺材,散发着浓重刺鼻的气味,直冲拓跋焘的鼻腔,让他不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但他并非那种拘泥于琐屑之人,对此不过是淡然一笑,随即伸手去解开降君手腕上的束缚。
“妹夫,这一路辛苦了。”几句得体的话语之后,便是温馨的家常闲聊,仿佛两人之间情意笃厚,毫无芥蒂。
其后,毛修之则被派往德音殿接应武威公主。
半个时辰后,德音殿前,毛修之来到德音殿前。
按说,殿中诸人早闻风声,应已做好准备,但毛修之却发现,只有一个宫女一个内侍候在旁。
伴在武威公主跟前的,还是之前陪嫁的诸人。
毛修之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自然要问各种因由。
拓跋月只是一笑:“他们都是河西人,老家也都还有人,我便给他们发放了些绢帛,让他们各自散去了。”
毛修之没回答,轻蹙了眉,似乎并不太认同。
她似看穿他想法,又解说道:“你放心,我平日里不让他们进殿,他们传不出什么话来。日后,河西之地,尽归我大魏,他们仍旧是大魏子民。”
这话说得毛修之点头称许。
一旁,小黄门黄平,忍不住插言:“小的叫黄平,是德音殿的小黄门,日后还给公主守门。”
阿澄抿嘴一笑,也笑道:“我叫阿澄。”
毛修之含笑点头,对拓跋月道:“至尊命下官来接应公主,是怕公主吃得不好。公主是否需要进膳?”
拓跋月摇摇头:“不用了。”
他便回道:“那么,公主请上车。车中,有下官早先备好的羊羹。”
闻言,拓跋月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羊羹,是她在平城宫里吃过的羊羹!
“有劳。”
霍晴岚、阿澄一左一右地搀着拓跋月登车,但她腿脚不便,登车竟有些困难。
一旁,李云从心下一酸,立时跪了过去,充起了踏脚凳。
她怔了怔,才轻轻地踩上去,而后蹒跚地步入车中。
在放下帷幔的那一刻,他听得一道似泣非泣的声音:“终于要回家了。”
“是,我们要回家了。”李云从低低应道,泪水溢出眼眶,洒入尘土之间旋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