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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我就攀你这高枝,你也靠我这肩膀

姑臧城内,雷声轰隆,在拓跋拓跋明月的心上闪过。

她哆嗦了一下,回转心神后翻了个身,陷入沉思中。这样的夜,孤衾之人本就难眠。更何况,合着滂沱之雨的浓黑,一层一层地将她裹缚,让她挣之不得,解之不开。

时间流淌在指缝间,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半年。她的恨意,也在这城阙尽处慢慢深刻起来。携着一腔恨意,她捏紧了手中的诏书。

早已有识时务的王臣,将那封谴责沮渠牧犍的诏书,抄送至她身畔。

原因很简单,大难当头,人纵无谋富求贵之心,亦有惜命恤子之情。没有几个人,不敢不来攀结这个主宰他们命运的女人。

诏书已被拓跋明月翻看了数次,比之沮渠牧犍还要熟稔。

也难怪,数日以来,他忙于突围破困,哪有闲情再与她争长较短呢?

不过,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也不肯来向她求恕乞饶,摆出伏低做小的姿态。是吧?他虽无睥睨天下之才,却也有几分桀骜不群之气。

太延五年,这注定是一个名垂史册的年份。

大魏皇帝拓跋焘挥师西下,苟延残喘的河西国,只能献城投降。

敦煌、张掖、姑臧、武威……都将被并入大魏的舆图之中,凝成永恒的荣耀。

不知道,沮渠牧犍会在何时何地,反省自己负隅顽抗的愚蠢之举,但她相信,这一日,不会太遥远。

为了对阿干的统一大业,她牺牲了两年的人身自由,赔上了一副健康的躯壳。到底值当不值当呢?她微笑着想:而今,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打断拓跋明月思路的,是沮渠牧犍摇晃的身影和他满口的酒气。

他将她从围屏榻上一把抓起,像是抓住一尾小鱼,可她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只含笑望着他,那目光却幽幽凉凉,如携中夜之霜。

热的笑靥,冷的目光,在他眼前奇异地交汇着。

近身宫婢管彤却急了,忙要来拦,但又在她主君无畏的目光中滞了滞,立定原地,寻思道:殿下说过,他不敢。

果然,沮渠牧犍发泄愤怒的方式无非是咆哮。

“你等这天,等了很久了,是吧?”

“秃发保周被进爵为王,四处招降,闪闪发光的‘王’字啊,多有诱惑力!所以阿祖、万年,他们……他们才会率众投降的,对不对?”

“真是好手段!想必,此间,王后你也出力不少吧?”

风雨声抽打着窗棂,犹不及他咆哮之音刺耳,但拓跋明月依然一言不发,只微笑着看他。

沮渠牧犍口中所说的“阿祖”“万年”,既是他的侄儿,又是他特别倚重的骁将。可在这紧急关头,他们竟背叛了他!

呵!魏军果然是不可战胜的么?

沮渠牧犍涩然一笑,眼前浮现出李敬芳的丽影,一时有些恍惚,但男人的警心却又使他猛醒过来。于是,他看向拓跋明月的眼中,便喷了火。

一把揪紧拓跋明月的衣襟,他恨声道:“我怎会不知,你和他那档子事!你以为,你我之间,从来只我亏负了你么?”

顿了顿,他厉声喝问:“若姑臧不保,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拓跋明月淡扫着他额上青筋,闲闲地吐出一句话:“等大王搬来柔然救兵,再来要贱妾的性命罢。”

他瞪着她,因她冰雪洞彻的目光——原来,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救兵,救兵……”他喃喃念着,一遍又一遍,复将她搡回榻上,踉踉跄跄地奔出阁中。

拓跋明月却没有再睡下,而是示意管彤搀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

她在心里默念着:不出意外的话,两日后,她便能将这两年来的屈辱一一洗刷。

念及此,她仰首望向被雷雨抽打的夜,低唤道:“李郎。”

由始至终,乳媪陈丹都在暖阁的另一侧,诓抚着小公主,不曾发一言。她懂得人微言轻的道理,只行本分之事,但心中却在暗自嘀咕:王后所说的“李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5

秋风飒飒,响在魏军的牛角上,呜呜然生出哀音,渲染着夜的岑寂。

“沮渠献城!沮渠献城!沮渠献城!”魏军齐声高呼,右臂抡高,在姑臧城外吼得山响。

人多自有人多的好处,轮番下来,竟没几个人为此声哑气促。

再坚牢的城池,也抵不住人心的背离。

咀嚼着众叛亲离的滋味,魏军亢亮的壮声,蜂尾一般刺入沮渠牧犍的耳膜,流出惑人心智的毒液。他想,他是中毒了,不然,为何他会把沮渠菩提从冷宫中释放出来,让他伴在孟太后身侧呢?

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也许吧。

到了生死关头,曾经的爱憎念欲,似乎都已不再那么重要。所以,要是他熬不过去,他也不想他们都熬不过去。此时此刻,沮渠菩提与孟太后抱团取暖,而他又与谁依偎相守呢?

秃发太妃?乞伏太妃?沮渠牧犍摇摇头。

一国之君,无论如何也不可在长辈的跟前,恣情涕泣,流露出哪怕一丝一分的怯懦。

那么……那个人?他的枕边人?

少顷,他便否定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从前,他们且是貌合神离;现下,更是嫌恶不已。纵他有千般不是,万般怨毒,也不能对她诉说,向她倾拜!

是的,她很快就可以恢复她武威公主的身份了。

或者说,她从来都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武威公主。

仔细回想起来,打从一开始,她便没有跟过去绝念断情,把他当做她的男人。

可恶!要是在她九岁那年,他就把她挟持回去,会不会,他就变成了她第一个男人?

又或者,在她十五岁那年,他不站出来为她说话,是不是,她姣美的身姿,便会被那火舌舔舐殆尽,只余一把碎裂的骨灰!

但至今日,无论他是向死还是念生,竟然都没有恨她入骨的意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无意外,酒泉王沮渠无讳和河西王沮渠安周,应该已然收到他的密令了。

若一国之都不存,若一国之君不在,他们就可取而代之,保住沮渠氏的一线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