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大街上,两百多名卒伍队列森严,弓弩挂背,腰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映射余晖,让人难以直视。雄壮的队列当中,六辆马车被护卫其中,每架马车上都驮着好几只大箱子,箱盖大开,里面躺着铸成了锭的银子。
狗熊一般的吴保保昂着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到拎着他那把订制的锤斧枪“杂交”的兵刃,身边就是与他同在一伍的王九荣和韦继。
“别瞄了,你就是把眼珠子抠下来黏上,这银子也到不了你的兜里。”
王九荣目不斜视,嘴唇翕动,对着身旁的韦继说道。
“这不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嘛,白花花地比娘们儿都白,直往眼睛里钻!”
韦继的动作和王九荣一般无二。
这都是被军法司的棍子给练出来的。
看了一眼道旁拥满的十三营营兵,韦继又道:“王哥你还说我,你瞧,这群夯货那眼睛都瞧得直了。”
披着全甲的王九荣,身上都已经湿透了,额头的汗水也滴答答往下掉,但他为了“军容”也不敢去擦拭:“咱绕了几圈了?”
“三圈了。大人这是把咱们当驴使,拉磨呢?”
“俺也不知,但是俺听大人说过,咱这不算什么,那群钓鱼的,进了村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家,能迷路迷一上午。”
宁远的分守道衙门,其实和巡抚衙门只隔着一条街,就算就算缓步而行,用时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王九荣已经绕了两个多时辰,之所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韩林和郭广商议后的结果。
让尽可能多的乱兵看见,用白花花的银子瓦解乃至击碎他们的同仇敌忾心理。
当落日的余晖洒下最后一道光芒的时候,车队终于缓缓驶入了巡抚衙门,韩林和郭广迎了出来,翰林拍着马车的车帮道:“接下来就看它们的了。”
郭广捋着胡须笑道:“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银子老夫看了,也不禁为之心动。”
站在马车旁边的王九荣暗暗腹诽:“那可不是嘛,俺们都拉好几圈儿了。”
将挽马从车上卸走,韩林叫吴保保他们下去休息,又重新换上一批生力军来护卫。
又约莫过了两刻钟的时间,杨善在外面通报,说杨朝正来了,与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叫张思顺的军头。
甫一进院,看到灯火通明院子里停放的六驾马车,两个人都微微愣了愣神,门口的亲兵搜身过后,卸去了两个人的兵刃。
房门打开,灌入清风将屋内的烛火吹得一阵摇摆,杨朝正和张思顺两个人微微一瞥,就看见堂中两个人相对而坐,但他们也不敢多看,往前小迈了两步,抢跪在地上齐声道:“卑职杨朝正\/张思顺,叩见兵备、守备二位大人。”
原本他们并不想来。
杨朝正等人听人说运送大把银子的车队从分守道府中出来,还打算端着等车队来鼓楼,哪成想,绕了好几圈,这车队偏偏“三过家门而不入”,最后进了巡抚衙门。
韩林和郭广的这番大张旗鼓的举动,几乎全城的乱兵都乱兵都看见或者听说了,辽镇的兵原本是大明最能打的那一批,然而长期的欠饷导致军心涣散。
而乐亭营的兵,虽然大部分都没经历过阵仗,但精气神十足,而且也都想在这天下第一军面前秀一把肌肉。反倒真把辽兵给唬住了,乱兵们不敢抢乐亭营运银的车队,但是却敢催带头起事的这帮军头。
这又让杨朝正的算盘落了空,与此同时压力也来到了他这边,听到银子入了巡抚衙门,乱兵们开始急了,那都是救命钱,于是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鼓楼,开始逼这群军头们去巡抚衙门请银。
直到此刻,这些军头才知道被人巡抚衙门的那两个人给坑了,但无奈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看到堂下跪着的两个人,郭广刚要顺口叫两个人起身,就听见旁边的韩林轻轻咳了一声,郭广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来。
韩林这是要两个人跪着答话。
别看坐和跪这个举动虽小,但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心理落差和压迫感,谈判讲究的就是个平等对话,如若比人矮了一头,那自然就失去了主动权。
郭广淡淡地看了两个人一眼:“杨队正,张队正,抚镇二位重臣和衙门的大人们,可有恙?”
“回兵备大人,朱总镇和衙署的其他大人们全都无恙,只是……”
杨朝正微微低下了头:“只是巡抚终日不吃不喝,小人和衙署的各位大人们都劝过了,可他仍不听!”
“放肆!”
郭广啪地一声拍案而起:“尔等绑了二位大人,昨日我去时是如何说的,万不可叫二位大人再出什么乱子,你们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小人……”
杨朝正还要说话,旁边的张思顺抢先道:“兵备放心,小人回去,定然会叫抚台大人吃喝。”
毕自肃不能死在自己的手上,张思顺已经笃定了主意,就算是撬开牙关也要让这位巡抚进食。
接着张思顺也拱了拱手:“敢问兵备,昨日允诺我等的饷银可到了?”
“到了。”
这回说话的是韩林,他站起了身,来到了两个人的面前:“刚才进来时,你们应该也看见了,就在院子里停着,合计两万两,另有一万两今日入府。”
张思顺仰着脖子,咬了咬牙道:“守备大人,这朝廷欠下的饷银可不止这区区的两万之数……”
“那你要我和兵备怎么办?”
韩林冷笑着看着张思顺:“这么短的时日凑齐五十三万两,莫说我凑不齐,便是我凑的齐,你敢要麽?”
“我……”
韩林摆手打断了张思顺的话:“府库已空,想必你们都搜过了,抚台的寝所也一片狼藉,除了两床被褥,你们可找银子?”
入府当日张思顺便带着人去了毕自肃的寝所,将其翻了个底朝天,才不过找到了十多两的散碎银子,再看富丽堂皇的寝所中那打满补丁的被子,顿时也有一些懊悔,可那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给绑了去。
见张思顺不说话,郭广也叹息道:“抚台大人可一分银子都没贪你们的,他那点俸禄也几乎都施舍了出去,你们啊……”
韩林此时又在旁边充当起了红脸的角色,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斥道:“尔等还不幡然醒悟,不知罪麽?!”
旁边的杨朝正沉默不语,倒是张思顺先是重重地一叩首,再抬起头来已经是血泪满面:“敢问大人,我等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