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接二连三。
欲割据成一方势力?你从此就无法单纯!有些事是长远之根,你必须扑下身做;有些事是当下之急,你还得十万火急去做。
尽管如此,忙中出错,哪怕出点小错!可能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涛声依旧的第二天。
上次十万火急派出辽沈的信使回来了!仍然是十万火急而回。
事急:黎相君被抓!被辽东巡抚李维酣以叛逆余孽之名捉拿。
信使已经尽力,从皮岛去往辽沈,渡海驰马、关山重阻如天涯,他人刚到辽阳就听此噩耗。
黎相君随同马媛回辽阳的家。一个是挂念辽阳的母亲与一门孤寡!一个是自以为辽阳有些基础,胸有全局的黎相君,欲替皮岛坐镇辽沈、经营地下势力。
黎相君不是神,任她智计百出、算无遗策,信息不畅的她,也算不出王九战报中还有倭商之事。
倭商之事将朝野权势滔天的东林党,给整得欲仙欲死!
所谓政治,大家只能私下肮脏,表面必须光鲜!否则随便条小猫小狗,都敢义正辞严吠你一身一脸,将你吠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一鲸落万物生,上层权斗从来很残酷。只要确定会有鲸落,无数人都想上来咬一口、饱餐一顿。
逼到了墙角的东林党,开启了壮士断腕之举。
将他们曾吹成花、捧上天的死人曹旦,亲自动手施以极限惩处——慷慨激昂要求按谋逆大罪!夷三族。以示立场坚定、不论亲疏……
其实,这里面有很深的算计!至少是一石二鸟之举。
明面的鸟是东林党,此举可示以大公无私;暗鸟在王九下半身!黎相君在东阳堡与王九啥关系?东林党不可能不知道。
夷三族才更好就黎相君绕进去。将黎相君握在手上,王九就不得不救!想救黎相君就不得不妥协。那么,迫在眉睫的彻查倭商之事,也就此迎刃而解。
王九必救黎相君?
是的!这不仅是王九是否爱她的问题,还事关他王九的权力、威望来源问题。
哪怕将来别人捉了他正妻,甚至嫡子!王九为了大局,都有可能不受胁迫!爱咋咋地。
但黎相君不仅是王九女人,她还是东阳堡军师!王九若连她都不救?如何向下面将士交代!
几乎就为一个契雪,王九都派陈可忠率一千精锐北上。部将无人反对,反而个个感怀奋勇!因为人同此心——哪天换成自己呢?
所以黎相君还在路上,李维酣就生怕别人先下手为强!自己亲率心腹将她抓了,又让心腹连夜直送入京。不给尚不知情的熊廷弼等势力…任何提前控制在手的机会。
黎相君不是神,所以信息不畅的她走了着臭棋!脱离大队将自己送入了虎口。
王九更不是神!写那所谓泣血上书时,就算有过无数算计!也没算到东林君子们会如此龌龊。
其实,龌龊君子们想多了。王九从未想过现在掀桌子!始终只打算引而不发。倭商永远是倭商,肯定不是君子们幕后的东南海商。
所以,犯错的王九应对很冷静。只是写了封言词恳切的请罪书,即刻奏呈朝廷。
……当日,逆贼曹旦将黎相君带来东阳堡,为拉拢王九,当众将美妾黎相君送其为妾。故,黎早已与逆贼曹旦无关!而为王九所有。若因曹逆而罪?罪在王九。
另,黎素谙兵谋、智盖将士!被众将士礼请为东阳军师。孤军固守堡城、援助开原、全军突围等大计,皆出其与王九共谋。
此东阳人人皆知……
奏折还未好,蕲射就主动请命!带人渡海飞奔京城。
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
王九镇定而忙碌,还成天带着两个美妾晃荡。
叶赫部倒是特别安宁,也十分积极投身皮岛各项事业。偶因生疏被人嘲讽愚蠢,也全都憨憨一笑!——天下没有比皮岛更心安之处。
但是,因为黎相君之事,因为成天跟着王九晃荡的两位美妾!很多人私下其实已有不平……
两日后,阿朱来了。
码头上人头攒动!原东阳将士基本放下手中活计,自发又更像有组织,基本成队列地奔来迎候。
正在等候的王九见此,想说又不好说啥,转身默默专注海面,人如大海寂寥,心如海浪翻腾……
将士们很可爱,他们还有着纯洁的赤子之心!对好坏与好恶有着不加掩饰的表达。
他们个个忠肝义胆!他们认定的义之所至,就从不避艰难与斧钺!舍生忘死是他们的骄傲。
但他们的思维依然陈腐。脑子里不但有太多封建糟粕,而且看问题还有些过于简单化、情绪化。
自王九在从建州逃回的鸟船上,给骨干们讲过一不做、二不休的故事起,他们就变了。
并非他们怕了、退缩了!是他们想偏了。
从那时起,将士们就将他王九视为主人!那现在干的…就是历史上造反当皇帝的大事!他们充满干劲,却在想着当忠心耿耿的元勋……
想哪去了啊!
可王九一时半会还真没法说清,尤其是他们还如此单纯。
哪怕见识如叶深这小子,王九现在都难以跟他说清。
毕竟,谁也没见过中华唯一盛世的样子!毕竟,即使王九能描绘出那个蓝本,讲清其来路,解释出其架构也没用!因为太耸人听闻。
千多年来平土地、均贫富的口号喊了一茬又一茬,谁当真谁傻!反倒是王朝从你家换我家,安重荣那句“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才是真理。
可他们若真正了解历史后?除非迫不得已,傻子才当皇帝!
别说后面的那些屈辱的牌位!就连开国雄主,有几个落了好?
李祖亲见骨肉相残、禁锢余生;赵大斧声烛影;重八痛失太子!自己还不明不白。更别说头颅被制作成酒杯、夜壶,亲人被灭族的短命王朝之皇帝。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有伙人一直人间清醒,可通透着。
天下恰坏于其通透!
……
又一个措手不及。
阿朱终于靠岸,王九大步上前拦住这妮子的准备行礼!拉住她的手看了看她,眼圈都先红了。
衣袂在海风中飘飞,隐约可见嶙峋瘦骨!不到三个月,阿朱竟瘦了一大圈。天生丽质的如玉肌肤,看不出往日光泽,反而还晒黑了。
克制住搂其入怀的冲动!王九以尽量温和的语气,又在阿朱之前抢先道:“回来了就好!回来多歇息几天。”
阿朱这才有机会开口:“老爷,婢子要向您请罪,范少爷非要同来,还非不让我事先告诉您…”
王九这才看到范正徳就在后面。原本儒雅的他,此时却躬着腰抬头,一张脸先笑成了菊花。
这小子不知咋弄的,没正经读接几天四书五经的他,也是个举人!因此倒也可无事见官不拜。
一揖到底:“学生范正徳见过王将军!正徳冒昧前来,别无他意,只为向将军负荆请罪!任凭将军发落,绝无二话。”
这小子还在说,他身后家丁竟麻利将他五花大绑……
狠人啊!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自轻自贱!所图非小。
“范兄这是做什么!何罪之有?来人,快拦住范兄自谦,九边少东的负荆请罪,皮岛受了会折寿。”
不容范正徳继续表演,王九挥手制住他又道:
“叶深!范少爷可是皮岛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一路旅途劳累,可得招待好!先带范少爷去歇息,过两天…范少爷歇息好了,得好生张罗着接风。”
范正徳欲言又止。
听懂了。王九既怨恨他们的无情无义!又很克制的不愿提起,暂时根本不想搭理他。若想再见到王九?得通过叶深那家伙传话!先看看有啥值得相见的东西。
总之,在人家的地盘,人家客客气气先晾着你!多说无益。
一行有好几条鸟船。山海关前那个军庄,除了不自己不愿走,且无子弟在皮岛当兵的人外,这是最后一批转移皮岛之人。
他们基本都是东阳堡以工代赈的难民!与之前解救的八千驱口,另有开原救出的四千孩子——现在是孤儿。
这些人或是皮岛沉重的负担,或是皮岛极其宝贵的财富!无论如何,这两万三千人,现在都是皮岛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这些人全都眼含热泪,在甲板上就向王九大礼参拜!
王九羞愧!
听说他们有好一段时间,在那庄子里只能喝粥!还没法浓。
王九提气开声:“皮岛不兴这个!王九没为大家做多少事,快起来!我也不喜欢这个。
皮岛现在还比较艰苦!需要我们一起大力建设,一起来改善,使它成为我们长期而美好的家园。
皮岛是个大家庭!岛上每个人都是皮岛的主人,是大家庭的一份子!我再三强调:这里只有职务分工不同,谁也不比谁高贵!只要没犯错,皮岛不准对皮岛的人跪拜。
记住:谁需要你们向他跪拜行礼的!谁就不是皮岛的人。”
其他话现在也没必要多说,但每批上来的人,王九总会强调一件事,不准随便行礼跪拜。
这既是王九对繁文缛节的膈应!又是文明其精神的开始,也是在提前给人挖坑。
……
王九前世没有亲妹妹,表妹倒有蛮多。
小时候牵过表妹,长大后再没碰过,现在牵着阿朱的手坦然前行,仿佛又回到青梅竹马的年月。
两旁都是列队迎接的之人。
随着军庄前几批人的撤回,皮岛之人都知道阿朱的贡献!也知道她只喜欢听人叫她阿朱。
认识她的人纷纷点头致意:阿朱回来了!阿朱好。
平常的话却包含着由衷的敬意!这几个月来……
先是辽东巡抚攻击王九…购买了巨量田产,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后来,又指控王九收容几万庄丁、居心叵测;再后来,更有王九成为叛将,军庄成了贼的污蔑。
在此背景下,各路牛鬼蛇神蜂涌而至!军庄的田产资财成了唐僧肉。
就是眼前的弱女子,在四处周旋、竭力保全大家共同的财产。
开始,她还可以打着九边米行的招牌,勉力阻挡!
当范冰晶事发,而王九成所谓叛将后。九边不但立刻划清界线,而且落井下石准备鲸吞军庄……
理由倒也说得上。
在开原捞的那一百四十万两!王九与阿朱打的就是九边旗号。
虽说当时九边人去铺空?但胆大包天的两人!不但使用九边的名义,还私刻了九边的印信。
更恶劣的是:开原隐形富豪情急下…运来银冬瓜所换成的银票!竟是内贼阿朱用模板印刷,再盖上私刻的章,看上去自然没两样。
虽然阿朱一路过辽阳,就如实交代清楚。银票对应的银子,也丝毫不差交割完毕!分号掌柜在范冰晶说和下,当时也承诺不追究。
但后来他们变了……
天晓得她在这些恶狼围攻下,遭受了多少屈辱与折磨。
紧握着阿朱的手,想着心思的王九,没注意阿朱一脸的红晕,也没留神前面的变化。
仍在大步前行,就想早点带阿朱回家,让两个新嫂嫂好好照顾她!出门前,王九可说过几遍:我只有一个妹子!只有一个妹子。
转过街坊傻眼了!
锣鼓、唢呐突然响起!皮岛所有头面人物,突然出现在他院房前,满院满房贴着大红的囍……
黄有龙、陈可忠、麻漠、契雪乃至两位贝勒爷齐声开腔,声音雄壮:恭迎如夫人!贺喜如夫人!
阿朱顺势娇羞靠在王九怀中……
又来这一套!
王九暴怒:“干啥!都干啥!要造反吗!”
全都躬身拱手不语!
阿朱在使劲抽手!
王九心中突然悸痛:“没见阿朱一路劳顿,人都瘦成这样了吗!有你们这样逼迫的吗!怎么也得…也得让人歇息两天,才能…才能…才能…才能做个最美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