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沧溟话音刚落,只听天边传来一声“来、来了”的喊声。
众人举头仰望,但见云层下一道黑影疾驰而来,其速度之快,在空中划出一道淡淡的白线。
这一声“来了”,声音宏厚,十分响亮,但却像是口吃一般,词字停顿间,很不自然。
是以众人一听,便已听出,来的正是方才离席而去的洞幽峰另一位峰主穆龙清。
洞幽峰的两位峰主和映雪峰的顾龙樱感情最深,一向同进共退,福祸与共,众人无有不知,又岂不明白,穆龙清方才定是为了寻顾龙樱而去。
此时听得他一声“来了”,皆不由心下一凛,以为他将顾龙樱带了过来。
但待他的身影飞近,斜斜落在白玉台上,却不由奇怪地发出“咦”的一声。
来的确是穆龙清,但站在他身边却是一名五六岁左右,扎着两个丸子头的漂亮小女孩。
只见那小女孩穿着红色肚兜,肥肥嘟嘟的,露出粉嫩的小手小脚,模样显得极为可爱。
不过此刻她的耳朵却被穆龙清揪在手里,一路拉扯,痛得呲牙咧嘴,骂骂咧咧。
这一下,不但广场中的众弟子吃了一惊,台上的诸人也露出奇怪的表情,尤其是掌门叶沧溟。
他刚刚宣告完毕,穆龙清一句“来、来……来了”,但“来的”却不是顾龙樱,岂不是等同戏弄。
当下脸色一沉,道:“什么来、来——了?!穆龙清好歹你也是一峰之主,怎能在众弟子面前慌慌张张、毛毛躁躁?!”
穆龙清向他躬身行了个礼,指着身边那女孩,道:“师、师妹,来、来了!”
叶沧溟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她是顾龙樱?!”
穆龙清道:“不、不——是……”
他极少在众人面前开口,说了这几个字,已费了老大劲,此时憋得满脸通红,更无以为续,只得求助地望向陈龙彦。
陈龙彦一向与他心意相通,可以称是他的嘴替,但此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替他解释?!
穆龙清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猛然想起什么,向身旁那女孩伸手道:“拿、拿来!”
那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怒道:“什么拿来,你敢揪老子的耳朵,等老子解除封印,看我不把你踩扁?!”
穆龙清也不废话,捉着她的脚踝,把她提倒过来,一阵抖动,只听噼啪叮咚的乱响,女孩的肚兜里,竟然掉出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件来。
她身上看似不能藏物,不想竟然能抖落这么多物件。
广场下的弟子们,有眼尖的,看到那一件件掉落的东西,更是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原来那竟是一堆难得一见的灵果、灵石。
有些叫得出名字,有些却认不得,但观其品相色泽和其所蕴藉的灵气,无一不比宗门所派的还要好上许多。
这么多灵果灵石,要都给自己用上,岂不一飞冲天,连破数境?现场中微微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只见穆龙清往女孩身上不停掉落的东西,隔空一抓,手里便多出一块玉牌似的东西。
他随手把女孩丢下,将那玉牌向叶沧溟呈上。在座各位峰主,一见那玉牌,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这玉牌乃是山心石所刻,为六峰峰主信物,执此玉牌,便如同峰主亲临。
这块玉牌上刻着“映雪”二字,不消说正是顾龙樱之物。
只不过怎么会到了这小女孩身上?难道玉牌是假的?!
叶沧溟似乎看破众人心思,沉声道:“玉牌是真的。”
这边穆龙清见众人齐齐望向自己,说话似乎没有那么结巴了,朗声道:“不错,真的!”
一边又重新揪着那正在拍打屁股的小女孩的耳朵,把她从地面提了起来。
那小女孩长得趣致可爱,粉雕玉砌,却被他如此粗鲁对待,众人不由暗暗生出可怜之心,对穆龙清却多了几分鄙夷。
那小女孩被扯得生痛,对穆龙清一顿拳打脚踢,奈何手短脚短,打不到他身上去,只恶狠狠地咒骂道:“老匹夫,老混蛋,你敢这样对老子,老子一定把你杀了!”
她声音稚嫩,清脆动听,却口口声声,左一个“老子”,右一个“老子”,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穆龙清并不惯着她,指着叶沧溟手中的玉牌,道:“说!”
小女孩看着那玉牌,骂道:“说什么说,你要老子说,老子就说,你是谁呀,老子要听你的话——”
她话未说完,却不由“哎呀”、“哎呀”地叫了起来,原来穆龙清手上用劲,捏得她耳朵发痛。
她也来不及硬气一分钟,便连忙求饶道:“我说,我说,你快松手,痛死老子了……”
穆龙清手上一松,放开了她,小女孩往后退了一步,揉着发红的耳朵,穆龙清不耐烦地喝道:“快说!”
小女孩道:“说、说、说,你得让老子知道,你想让老子说什么才行呀!”
穆龙清指着她摇了摇手指,道:“老子,你,不是……”说着又指了指叶沧溟手中玉牌道:“说,信物,哪里,来!”
小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叶沧溟,只觉他目光柔和深邃,像鼓励似的看着自己,与穆龙清的暴戾大不相同。
她不由心里一凛,暗忖:“难道他已看穿我的真身?!”
不由脱口道:“这是那姓顾的婆娘给我的,她要我代她去参加什么宗门比试的大会……”
此话一出,在场的又是一惊。
莫龙馥哈哈笑道:“可笑可笑,这玉牌乃是峰主身份的象征,如此重要之物,顾师妹又怎会轻易给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娃?!定是你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办法偷取而来,说,你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敢来这里胡闹瞎搅,坏我悬镜派盛事!”
那女孩撅嘴道:“什么胡闹瞎搅,你以为我很稀罕这玉牌吗?若不是姓顾的苦苦哀求,老子才不管她什么宗门比试呢?!”
“哦,对了,她说了,其实她来不来都没关系,只不过她不来,有个姓莫的恶婆娘,一定会找她发难,所以不得已,才要麻烦老子……你不会就是那姓莫的恶婆娘吧?!”
莫龙馥怒道:“无知小儿,安得猖獗!”
她身份尊贵,何曾被如此当众辱骂,当下雷霆震怒,虎眼一瞪,伸手怒指,指尖迸发金光,直向女娃射去!
女娃不料她骤起发难,像被吓傻一般,呆住不动,莫龙馥一指之威,何其厉害,眼看女孩就要遭难。
众人心里不由想:“这莫长老也忒地小气,何至于跟一个小女娃如此计较,取她性命?!”
但见人影一闪,台上风起云动,那金光像打在一块铁板上,砰地一声,化作火星四散。
却是穆龙清挥动衣袖,挡了下来。
“师姐,息怒!”
说着从怀里掏出什么,向叶沧溟递上道:“不假,有字、为证!”原来是一张剥下来树皮,上面写了什么。
叶沧溟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韩秋为邪物所掳,今携艳儿寻去,比试在即,恐不及返,即予玉牌,令麒麟小儿代为与会——顾龙樱留字”
他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是龙樱的字迹。”一边将之传给了莫龙馥,道:“龙馥师侄,看来这次确是你冤枉好人了!”
莫龙馥黑着脸,冷哼一声,却不说话,只瞥了瞥,又将树皮递了回去。
叶沧溟复又将那树皮递给其他几位峰主过目,笑眯着眼,向那小女孩问道:“既然你答应了龙樱师侄,要代她参会,为何却久久不至,害我们苦等?”
小女孩道:“老……”她原想说“老子”,但在叶沧溟的目光之下,这“老子”不知为何竟然说不出口,改口道:“我……我忘了不行吗?!”
原来这小女孩正是水麒麟所化。
那日韩秋被水怜幽所引,进了渊螭的肚子,被它从地底潜流带离。
顾龙樱虽是第一个感知到韩秋的气息消失不见的,但第一个寻到那水池边的,却是水麒麟。
盖因那渊螭与水麒麟同为水族至尊,源出同宗,所谓王不见王,渊螭在附近出现,它又怎能感知不到?
随后,原本正在闭关修行的谢秋艳,也感知到了顾龙樱心乱如麻、焦急忧虑的心情,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破关而出,追了过来。
几人在池边相聚,一番商讨,觉得此事极可能便是莫龙馥所为。
只因宗门比试在即,按照韩秋眼下的修为,跻身前十,并不太难。
莫龙馥害怕输了赌约,便驱使妖兽将韩秋掳走,使之不能按时参试,如此一来,便能不战而胜,高枕无忧。
顾龙樱情急之下,想出了让水麒麟化为人形,代为参会,自己和谢秋艳、白悠悠一同前去寻韩秋的处置办法。
她以秘法将水麒麟化为人形,又以映雪峰满山灵石、灵果随意采用为条件,诱使水麒麟答应了下来,不但赐予玉牌,更留字为证。
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水麒麟吃了一肚子灵石灵果,在林中呼呼大睡,而忘了参会的时日。
……
夕阳西下,残红如血,整个中州大地,满目苍莽,就像一艘破船,即将驶入无尽黑夜。
而在这苍茫大地之上的那片红绫,又显得何其渺小!
满天的红云消散,前方迷雾重重,黑夜如同从虚空中的一丝裂缝喷涌出,瞬间占据整个天空,仿佛满天神佛向着这一片小小的红绫张牙舞爪,恐吓着它不能向前!
而红绫依然无惧无畏,不退不缩,直面这无底的深渊,孤勇向前!
一如人类直面在这浩瀚宇宙中的多舛命运那般!
是的,这正是顾龙樱此刻心中的所想所感。
绝望,无比的绝望,焦急,焚心煎肺的焦急!但是在此之上的,却是那种忽如其来的释然。
就像人在经历无比焦虑难熬的心情后,忽然发现,原来所有的厄难,其实都一样。
无论你此刻正经历多大的痛苦,这一切和人类在这宇宙中、漫长岁月里所经历的根本不值一提。
而这一切,也都最终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而这,也正是顾龙樱此时此刻忽然领悟到的一点。
忽然间,就在她灵力行将枯竭,红绫飞行速度达到最快,而后又无可阻挡地变得迟缓的那一刻,她已不关心韩秋是否能够赶得及参加比试,已不关心映雪峰是否会在她手里威名折损,也不在乎她会不会因此受到莫龙馥的羞辱……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这一切都无关重要了;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某些东西,仿佛整个宇宙都想进入到她的内心来……
整个天与地,都在一瞬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大道无言,天地自宽,贤者无隘,星辰自出。”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所谓修道,不在于法术的长进,境界的提升,更在于对天地自身的顿悟……”
忽然间,她明白了,这是怎样一种冲出樊牢、打破桎梏的愉悦和酣畅……
忽然间,她浑然忘己,完全沉溺其中……
红绫依然不断向前飘行,但已不再急掠如火,而是以一种平静舒缓的方式,就像浮动在平静水面的羽毛。
谢秋艳最新发现了异样,她连喊了数声,也不见顾龙樱回应,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天两夜来,顾龙樱一刻不停、目不交睫地驱动红绫,谢秋艳数次苦苦哀求,由她替换一会,顾龙樱却总是不听。
最后一次更是生气地训斥道:“这红绫是我所炼法宝,由自身灵力驱动,最能发挥效用,速度也最快。我若感到累了、乏了,自会告知于你,不用你多嘴——难道你是嫌我飞得不够快吗?!”
谢秋艳那时就隐隐觉得,也许是顾龙樱也知道,以这种方式,根本不可能赶得及在比试开始前回到悬镜山。
她之所以“出尔反尔”,一力承担而不是“轮流替换”,也许是她自我惩罚的一种方式,也许是她不愿意让自己也担上这份责任。
她无法揣知顾龙樱的内心,但是她知道顾龙樱一向固执己见,凡所认定的,从不听人劝,凡所要做的,也一定全力以赴,硬撑到底。
此刻红绫变得缓慢,顾龙樱体内灵力一定已是油尽灯枯。
修真者修炼灵力,积存体内,本就是用来损耗,以资神通,但是一下子榨干耗尽,滴水不剩,却是百害而无一利,轻者伤及真元,寿元大减,重者根本断伐,立时殒命。
谢秋艳此刻便是担心,顾龙樱已然伤及自身,但是眼前景象,又不像心中所担忧的那样……
因为顾龙樱身上发着光。
那柔光仿佛从石缝中漫出的泉水,把她浑身包裹住,散发出一种圣洁宁静的气息,与浓重的黑夜深深地隔绝开来……
谢秋艳一下子明白了,顾龙樱一定是顿悟到什么,忽然便到了“破境”的紧要关头。
她又惊又喜,仿佛比自己突破瓶颈还要紧张……
此时,她已不再担心赶不赶得及的问题,不再担心时间过三分之二,路程却只走了三分之一要该怎么办的事……
她只想和顾龙樱共享这一刻,只想让她知道自己内心是多么替她感到高兴、骄傲和光荣……她只想让她知道,她爱她……
她坐到顾龙樱身边,体内灵力接替她缓缓地向红绫倾注……红绫又加快地飞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