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女是贺公公特意拨给牧鸳鸳使的贴身侍婢,知道眼前这位牧小姐进宫、有了位份之后,自己八成就是她身边的掌事大宫女。故而十分巴结。
听牧鸳鸳要求,宫女便恭顺低头道:“是,都听主子娘娘的。”
“鸳鸳未得封赏,不敢以‘娘娘’自居。”牧鸳鸳温柔一笑,“有诸多不到处,还请姐姐多多照应。”
“奴婢岂敢与娘娘姐妹相称?奴婢不过是奴婢!”
那宫女表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深深低下头去。
牧鸳鸳微微一愣。
是啊,奴婢。
她的桃花,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她身边就只有奴婢,没有姐妹了。
不再多说什么,牧鸳鸳带着宫女,来了牧殊城院子。
如今的牧府,大房的情况极是凋敝。
牧殊城瘫在床上,葛氏疯了,就有一个女儿做了太子妃又如何?已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么长时间也未曾回娘家看过。
牧殊城和那葛氏,连带着从前的牧云安,都不是宽容的好性子。再加上近日来牧家没钱,下人的薪俸压了几个月,牧殊城又打死了从前贴身伺候的小厮,更兼不准人赎身出去。
这林林种种压下来,现在还留在牧殊城院里伺候的下人,没一个肯尽心。
都是见牧鸳鸳来了,才勉强挤出笑脸,“鸳鸳小姐如何来了?这,大老爷、大夫人都已睡下,鸳鸳小姐是要……?”
“不需你们伺候,我自有话要同大伯说。”
“是。”
下人们巴不得这一声,纷纷躬身垂手退下。
连牧鸳鸳带来的宫女都极有眼色地守在了门外。
牧鸳鸳一人进入了牧殊城卧房。
这个时节,牧殊城本该睡下。可牧家全家因为牧鸳鸳,正闹得鸡犬不宁。牧殊城案前点了一根蜡烛,幽暗的荧光映照着他蜡黄的病容,脸上牧彦都掌掴的痕迹,也还没有完全消肿,显得苍老又可怜。
听得人声,牧殊城掀开眼皮,从喉咙中发出似哭似笑的浑浊声音,“呵呵,你……你回来……”
“是。”牧鸳鸳似乎全不在意牧殊城的失势,还如从前一般恭顺地挽起衣袖,亲手为他挑亮了案上的蜡烛,“大伯父,你也听说了吧?鸳鸳要入宫了。”
“啊啊……是……是啊。恭……恭喜。”
烛光亮起,暖黄色的光扑在脸上,愈发衬得牧鸳鸳一张小脸白得几近透明。她嫣然一笑,“大伯父,是真心为鸳鸳高兴的吗?”
“自然……自然是,父母之爱子……”
牧鸳鸳笑着打断,“原来大伯父也知道这个道理。如今鸳鸳有了这天大的好机缘,可大姐姐却死了。”
她秉烛,上前一步,烛光映着眼中的火,“大伯父,你对先头大伯娘、大姐姐做了什么,鸳鸳也并非全然不知。你后悔吗?”
火光映到牧殊城脸上。
他觉得刺眼。可就连别过脸避光,现在的牧殊城都做不到。
只好疯狂眨眼,倒弄得眼睛红红的,好似要流泪似得,“怎……怎不悔?可安儿、安儿……你姐姐,已成了……太子妃,未来、未来的……皇后。”
事已至此,若说悔,似乎,也没那么悔。
不过就是觉得,若是沈氏和牧云媞还活着,现在定会把他这个病人伺候得更舒服。
可前几日太子府不是已经传信,太子妃不日就将回门吗?到时候,见他这个亲爹过得这样凄惨,太子妃就是想不管,不还有太子呢吗?
太子可是一向敬重自己,又最重孝道的。
上次他带着府兵闯入太子府,不也是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这牧鸳鸳能入宫为妃是好事,可自己二弟是个傻子,需得先行抑住……
飘远开去的思绪,被牧鸳鸳一声轻笑唤回,“大伯父,鸳鸳有一事不明。”
牧殊城:“……何事?”
牧鸳鸳笑容很深,“若再给大伯父你一个机会,你、你……大伯娘和云媞大姐姐的事,你可还会,那样选择?”
屋内,长久的沉默,只闻得烛火毕剥声。
终听得牧殊城嘶哑的一声:
“……是。”
这几日瘫在床上,他想了很多。
他对沈氏……不是没动过心。
可江南首富家的嫡女,那么高高在上,光辉耀目的存在。他光是站在她面前,都要被她身上的光芒刺得不敢直视。
沈氏嫁入牧家,一点所谓的“牧家规矩”都不曾遵守。
是啊,生长在江南,用天下最耀眼的好东西供养出来的女子,为何要臣服于泥腿子夫家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呢?
最让牧殊城无法容忍的是。
沈氏生出的牧云媞,居然也被她比照着自己,教成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有时他看着牧云媞天真无辜的笑脸,就会在心里想,若没有他这个状元爹、太傅爹,她牧云媞,还笑得出来吗?
可事实证明,她能活得这般恣意,长得这般好,根本不是因为她是他牧殊城的女儿。而是因为,
她是沈氏沈如月的女儿!
她不用依附他这个爹,也能活得下去,还能活得很好!
被掩在好几日没换的被褥下的手指,用尽全力地攥紧,麻木的掌心感到一丝丝的钝痛。
回想起过去,牧殊城眼中闪过一道锐光。
若时间能够倒流,他还可以选择……
他还是会选择乖顺的葛氏的牧云安,放弃素来不听话的沈氏和牧云媞。
他就是要让那娘俩的在天之灵看一看,出身牧家,就算是牧云安,也能顺顺当当地当上太子妃!
不是非要她牧云媞不可!
见牧殊城只说出了一个字,胸腹却剧烈情绪,显然是情绪十分激动。
牧鸳鸳心中了然,不禁十分替大伯娘不值。
至于大伯父心中想的是什么,不用说出来,她也多少心中有数。
“既如此,那大伯就好好休息吧。”牧鸳鸳放下蜡烛,起身,“要好好保重身体,等着太子妃姐姐回来看你哦。”
到时候,再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
牧殊城眼珠盯着牧鸳鸳背影,直至完全消失。
桌上的蜡烛本也没剩多少,烛光抖了几抖,终于彻底熄灭。
一片漆黑中,牧殊城颤巍巍地抬起手,艰难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挣扎了好半晌,慢慢地、慢慢地……
撑起身子,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