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千禧年对中国人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国家发生了许多里程碑式的大事件。九月份，在第二十七届悉尼奥运会上，中国健儿勇创佳绩，金牌和奖牌榜均列第三名。十月九日至十一日，中共十五届五中全会召开，通过《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的建议》，指出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已初步建立，人民生活总体上达到了小康水平；从新世纪开始，将进入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加快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新的发展阶段。跨入新世纪，中国人的目标更辉煌、使命更重大、脚步更稳健，国民心态也更加自信。
近期，市建委官场大调整。刘积仁被列为副处级考察人选，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天。本来去年就应该轮到，现在整整推迟了一年。市委组织部考察组前来房产集团考察刘积仁，听取班子成员的意见，也遴选了几位中层正职干部谈话，陆自明位列其中。
集团办公室主任段巧英负责叫人，陆自明接到通知，下午三点到房产集团五楼会议室谈话。两点半，陆自明提前来到集团五楼办公室轮候，工程科科长沈敏杰也在办公室等候谈话。两人在段巧英办公室里寒暄闲聊。一会儿，段巧英走过来说道：“沈科，轮到你了，下一个是陆经理哈！”
沈敏杰走进会议室。段巧英在办公座位上坐下来。陆自明笑道：“段主任，现在办公室忙吧？”
段巧英苦笑道：“嗨，这个岗位你最清楚么。每天忙忙碌碌的，干好了是本分，一有点纰漏就要挨批。跟别人说忙吧，别人还说你们办公室空忙什么哟！真是一言难尽！”
陆自明理解地点点头道：“办公室工作还真是这样，每天忙个不停，总结起来还真没觉得做了什么事！但是这个岗位真的重要，中枢机关么！”
“还是陆经理理解我们！这次刘总提拔了，估计用不了多久，你也要搬到五楼来了，到时候办公室工作上有什么不周，你还要多指导、多包涵呀！”段巧英笑道。
“段主任说笑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不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么，上次党委换届你的票数很高的，说明大家是一致认可的。我们可都看好你哟！”
陆自明正要说什么，沈敏杰走了过来说道：“段主任，我谈好了！”
“蛮快么！陆经理，轮到你了！”段巧英说道。
陆自明看看表才过去了六分钟，心里想道：确实有点快。于是走进会议室。
考察组组长是上次和孙昭贤、高正国一起吃饭的干部一处处长王勤，另一个年轻小伙子负责做记录。陆自明走进去，首先打了个招呼：“王部委好！”
“你是......小陆主任吧？”王勤盯着他一会，又看一看花名册说道：“哦，现在是集团党委委员、深房建筑公司经理了！”
“王部委记性真好！我是陆自明，小陆。”不知道为什么，陆自明此刻脑子里闪现的竟然是那条泛着光泽的珍珠项链，以及李明霞。他自己也觉得甚荒诞，匪夷所思。
王勤开门见山道：“陆经理，一楼的《干部考察公示》都看到了吧？这次来主要是考察你们刘总。因为后面谈话的同志还比较多，咱们长话短说，你谈一谈刘总的优点和缺点吧，尽量能讲得详细一点，能举例说明更好。总的原则就是实事求是！”
陆自明来之前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听这么讲也就直奔主题地说道：“刘总主要优点有这么几个：一是政治坚定。始终和党中央、上级党委保持高度一致，在“三讲”教育中自觉带头贯彻落实上级的各项要求，规定动作不折不扣完成，自选动作有特色、有亮点。始终以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要求大家。二是思路清晰。他热爱学习，阅读广泛，学识渊博。又是做规划管理工作出身，思维很宏观、很有前瞻性，对行业发展的政策性趋势把握很准确。1995年就预判到房地产市场化改革的方向，提前布局、提前谋划，才有现在集团公司跨越式发展的大好局面。三是工作务实。每年年初制定集团重点目标任务，层层分解落实。抓住中心工作的牛鼻子，每月对照考核，坚定不移地推进。他经常讲‘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干工作就要有一股老鹰抓兔子的狠劲，不抓下一块肉来绝不放手！’因此这几年集团公司各项业务蒸蒸日上，得益于刘总这个主要带头人务实的工作作风。四是廉洁自律。要求别人做到的，他自己首先做到；要求不能做的，自己首先不做。我自己有一个切身的体会，这么多年来，刘总从来没有因为个人的事情或者私人关系跟我打过任何一个招呼，这是很不容易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职工群众中很有威信。在他手里推动的几项重大改革尽管阻力很大，但都能顺利完成。整个干部队伍风清气正，团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陆自明娓娓道来，王勤听得很认真，旁边的年轻干部低头紧张地做着记录。
“嗯，陆经理归纳得很好。那么缺点呢，也说说吧！”王勤赞许地看着他说道。
陆自明没有想到谈话考察中还要讲领导干部的缺点，这是事先没有准备的。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说道：“如果对照更高层次的工作岗位要求，那么我认为还需要进一步加强学习。理论知识的深度和系统性还要强化。”
王勤望着他，说道：“陆经理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陆自明摇摇头道：“没有了！”
“好的，谢谢你。可以请下一位了！”
陆自明退出后，年轻的记录员跟王勤说道：“这个陆经理是个人才，出口成章么，一篇考察报告基本成型了。”
“嗯，要做好一个领导干部首先是要做一个有心人。谈话中也可以发现干部、发现人才，你看有的干部过来结结巴巴、干瘪瘪几句话，不得要领，这种干部做什么工作能够做好？反之，善于学习、善于归纳、善于总结的干部，放到什么岗位上都能胜任。”王勤随口说道。
从会议室出来，陆自明告知段巧英，让下一位同志进去谈话。又走到刘积仁的办公室敲敲门，听到里面喊道：“请进！”陆自明推门进去，喊道：“刘总！”
刘积仁正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看见陆自明进来，他很高兴，亲热地说道：“小陆来了，坐吧！”陆自明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这间办公室自己曾经每天要跑进跑出好几趟。刘积仁起身准备给他泡茶，陆自明赶紧站起来说道：“刘总，别泡了，我坐一会就走！”
“那怎么行，清茶一杯总是要喝的！”刘积仁打趣道。陆自明赶紧把水壶抢过去，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刘积仁的水杯里续满水。
“谈话谈好了？”刘积仁问道。
“嗯，刚刚谈好。刘总，这次您真的要走了！虽然为您高兴，但是心里也真是舍不得您走啊！”陆自明动情地说道。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香烟，给刘积仁递上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
“小陆学会抽烟了？”刘积仁接过香烟点燃，轻松地说道。
“嗯嗯，在建筑公司里来往的大部分都吸烟的，一来二去也抽着玩玩！”其实陆自明是这段时间走不出和王梅芳分手的阴霾，借着香烟排遣情绪，慢慢养成了抽烟的习惯。
“嗯嗯。少抽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刘积仁像兄长般规劝道，吸一口烟继续说道：“当干部么，不可能永远在一个岗位上干。人家不是说么，‘我是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以后你也一样，总要挪地方的。再说，挪来挪去还是在建委系统里么！没什么，见面机会还是有的！”
“嗯，我懂的，刘总。以后见您就要到建委的大楼里，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了。”陆自明不老练地把烟灰弹在烟缸里。
“以后呢，你怎么考虑的？在集团解决副总位置，这个基本上是铁板钉钉的事，就等一次调整的机会，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上一段时间。不过，也许还有另外的可能......”刘积仁轻声说道，本来他还有一个考虑，就是问他是否愿意上一个平台，到建委机关工作。但意识到现在说还为时尚早，一则自己的事情还未正式发文，一则突然想到众诚建筑劳务公司还需要在他手里关照。众诚公司这两年靠着深房建筑做了大量业务，刘积仁和李明霞赚取了丰厚的利润，姜文珊也从表姐这边分了不少好处。本来刘积仁是看准行业的趋势，希望和聚力建筑公司一样自己申请建筑资质，以后可以独立承担业务，慢慢发展壮大。但是自己不方便出面，这么大的场面由李明霞和姜文珊两个女同志显然难以胜任，只能采取这种较为简单的操作方式，赚取一点中间管理费。这几年，李明霞已经买了不少住宅和店面，以后生活肯定是衣食无忧了，姜文珊也跟着拿到了较为丰厚的薪酬，算小康人家了。
刘积仁考虑，这种事情不宜长期地干下去，合适的时机还是要收掉，以免留下后患。当年智信商贸的事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次是他和李明霞两人死死咬牢，孙昭贤又及时打招呼捞人，才侥幸逃脱。但是好运气不可能永远相伴。
陆自明听出刘积仁的话里有话，但又没有明示，也不敢乱猜，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说道：“刘总，我能有今天都是您的关怀和栽培。今后怎么样，我心里也没底。让我当这个建筑公司经理么，我继续好好干。如果有其他机会，只要您开口，不管是哪里我都愿意去！”
刘积仁很满意陆自明的表态，说道：“嗯，小陆，你还年轻，又有集团党委委员的平台，机会很多，以后的选择更宽了。谁说的定呢？不着急，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郑书记还在集团，他对你也还是满意的！”
下班后，陆自明疲惫地回到宿舍，章哲立搬走后办公室暂时没有安排新人过来住。一则新来的毕业生的住宿也都分配好了，没有重新优化。一则他现在在集团内如日中天，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办公室多少有点拍马屁的成分，让他一个人居住在一整套双人套房。陆自明感到很清静，新房拿到手，他已经在着手装修，但是不赶工期，加之手头的资金并不充裕，因此装装停停，随他去。
他没有换鞋，斜靠在床头。这段时间，他没有翻一页书，写一个字，百无聊赖的心绪使得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他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倚在床头吞云吐雾。这段时间一天要抽两三包烟，昨天晚上一个人在房间抽完了一包香烟。叶苹苹约过他两回，都推却了。内心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他提不起兴趣与她风花雪月。虽说这一切都是自找的，咎由自取，但他还是不知怎么排遣这种消极颓废的情绪。
他脑子里又回放下午谈话的情形，王勤让他说刘积仁的缺点，搞得措手不及。什么理论系统性和深度还要加强云云，只是他临时想到的一个敷衍的说法，像脑筋急转弯一样把问题对付过去而已。从内心讲，刘总有缺点吗？他的缺点是什么？陆自明其实影影绰绰地猜测到他和李明霞的关系，当然，这层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即使上次看到李明霞晚上开车来接他，也并不能就证明什么。他觉得还是不捅破的好，他不愿把刘总高大光辉的形象想得不堪，不捅破，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永远没有证实。
但是最近有一件事使得他对刘总有了一点看法，如白璧微瑕，就是前段时间集团调整中层干部时，他把朱小龙提拔为城西物业分公司副经理。这个事在职工中反响恶劣。这种把扶不起的阿斗硬生生提拔起来的做法，引起了许多职工的义愤。据说还有一些老职工给建委领导写了举报信，反映他在进人、用人时照顾关系户。陆自明也觉得此事不妥当，不仅仅是与朱小龙的私怨。而是这件事本身不合理，甚至有点过分了。陆自明记得《论语》中有一段经典的对话：“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把朱小龙提拔上来就是典型的“举枉错诸直”，那么难怪民不服啊！刘积仁精通儒学，熟读《论语》，这个典故他不可能不知道。用人上的不公是最大的不公，此乃为政者之大忌。为了一个朱小龙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吗？陆自明不能理解。但他知道，这种事情在考察的时候是一个字都不能提的。给刘总扣上一个原则性不强或者管理上失于“松”、“软”的大帽子，说不定苦苦等来的一个好机会又要告吹了。这绝对不行，毕竟他是自己的恩师，能有今天全靠他的庇护和栽培，以后的人生进阶也某种程度上和他深度捆绑，其中的利害不能不想明白。整个世界突然变得黯淡无光，陆自明陷入前所未有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