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十五年,归晋部。
曾经都是帐子、牛羊和围栏的归晋部落,现在已经成为了归晋城,还是大晋唯一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
一支商队正缓缓向这座草原上唯一的城市走来。
商队里的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就看见了远处的红色点点,随着他们走近,红点变成红色方块,再变成红色平房。
来自东胡的年轻人阿桑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些砖房建筑群,握着缰绳,兴奋的问自己商队的领队:“塔木图会长,前面就是归晋城了!”
塔木图一声大笑,“对,前面就是归晋城了,草原上唯一一座城市!”
阿桑激动的一夹马肚,两眼止不住的看向前方。
阿桑他是东胡人,今年也就十八。
自从东胡被匈奴打的一蹶不振后,就龟缩在东边的领地里,直到东胡首领知道了匈奴被大晋压着都不敢动武,为了生存,主动向大晋臣服,于昭明五年成了大晋天子的属国。
成为大晋的属国之后,在大晋东北边的他们也受到大晋一定的庇佑,匈奴人不能再东进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了,他们的首领和贵族也可以和大晋开展一定的贸易。
而普通人虽然不能和大晋接触太多,却能和大晋在草原上的归晋部接触。
塔木图是归晋部的大商人,他是归晋部第一个做生意的人,甚至因为他的生意间接引发了呼兰部的覆灭,这些故事让他成为草原上最有名的商人。
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补偿归晋部的兄弟姐妹,塔木图彻底放弃牧民生活,带上马和骆驼,在草原上做起了各种倒腾货物的行商。
他有归晋部的支持,归晋部有大晋的货物支持,在不抢匈奴顶层大贵族的饭碗前提下,塔木图一个人带着他的商队称霸了草原贸易的蓝海,花了三年的时间就还清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债。
阿桑是今年塔木图来东胡做生意的时候,因为刷马喂马干活麻利,并且对马的各种反应格外敏感,被塔木图看重。
阿桑家人当时都以为塔木图要买阿桑做奴隶呢,他们家里还能过活,没想卖孩子,结果没想到塔木图是看中了阿桑照顾马的能力,想带他去外面工作。
“大晋欢迎一切有才能的人,也欢迎一切想学习的人。阿桑对马的照顾,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我想推荐他去河套的朔方牧场,朔方的郡守会很欢迎他。”
越发强盛的大晋,在草原人心中俨然是地上天国,那里的主人就是人间天神。
河套牧场,在草原人的传说中,是大晋的不可思议之地其中之一。
大晋的河套牧场很大,但不需要人游牧,牛羊到了冬天在圈里吃东西就可以,那里的动物什么品种都有,有个什么病,都有专门给动物们看病的大夫过来给它们看看。
看见塔木图给他们金银,还要为阿桑介绍去河套牧场工作,阿桑的家人和他们这支部落的首领都激动坏了,欢送着把阿桑托付给了塔木图。
塔木图是草原第一大商人,还是以诚信做生意出名的,大家都很相信他。
就这样,阿桑离开了东胡部落,进了塔木图的商队。
靠近城市的草场上,牛羊随处可见,只是它们数量有限,一大片草场就只有几十只。当阿桑能近距离看见第一栋归晋人红色的砖房时,屋子里的牧民出来看着他们,笑着和他们问好。
“塔木图,你回来了啊,这次出去怎么样啊!”
“挺好的,”塔木图指着自己马背上的那些包袱,“去东湖的时候,路过了北海,捕了一些北海的鱼,用盐先腌上了,准备一些拿去朔方卖,一些送去给东方将军。”
牧民挥挥手,大笑起来:“那你可要快些,东方将军马上又要回长乐学宫进行毕业答辩了,说不定你去的早,还能让东方将军把这些北海的咸鱼带去长安呢。”
塔木图压跟着大笑:“都这么多年了,东方将军还没毕业呢?”
牧民:“可不是吗,毕竟东方将军经常在我们草原这里护卫商队,时不时还会去西边敦煌和周祀将军一起清理商路强盗,救救使者,哪有那么多时间读书啊……”
阿桑知道他们说的东方将军是谁。
东方旦,大晋最年轻的将军,也是归晋部乃至河套地区的守护神,成名战就是带着归晋部人去灭了呼兰部,以及两年前,带领军队去驰援左屠耆王,击败右屠耆王阿提拉,把他赶的一路往西不知道跑哪去了。
初来归晋部的阿桑很是好奇的看着这里,这里的草原人都住在红色砖石搭建的平房里,听说也放牧,不过家家户户的牛一样都不多。
归晋部离朔方关市近,现在很多家庭都是靠给过路人提供食宿来赚钱,也有依然会游牧的人,不过他们一般是在特定的季节,带着牛羊在外扎寨几个月,大部分时间也还是回来住。
因为有牛羊要圈养。归晋城家家户户隔得距离挺远,每户人家都有一两个白色的圆顶仓库。
阿桑听说过这个神奇的玩意儿,这就是归晋部他们跟着大晋学来的牧仓,牧草在里面可以半年都不会腐坏。
阿桑跟着塔木图在归晋部暂时住了下来两天、看见了归晋部和其他草原人相似又不同的生活。
在塔木图的家里,他们早上天亮就起来,女人们去做一天的杂活,小孩们在张嘴背着什么东西。
塔木图说,他们在背书,嘴里说的是晋话,都是从洛阳来的老师教的,等会吃了早饭,这些孩子都要去上学。
阿桑很好奇,主动送跟着孩子们一起走个上学路,发现路上归晋城很多孩子都往学校走。 学校由好几间平房组成,孩子们自己去自己的教室,里面黑板上的东西都是阿桑看不懂的。
阿桑回到塔木图家,主动去帮家里人干活,照顾牲畜,发现 归晋人还会在自己家里栽种一些植物,沙葱、韭菜之类的,随手就能拔起来做调料。
他们吃的东西,也比其他部落的人吃的都要丰富,新鲜的肉肯定不会是日常吃的,但是会有奶制品,有各种盐腌制的菜和肉,还有各种谷物做的干饼,以及面粉做的面食汤。
谷物和精细的面粉,这都是他们东胡部落普通贵族都不一定能吃得上的东西。草原人不种地,也不适合粮食生长,只能找晋人交易,但是晋人自己也要吃,能交易的数量不多。
柔软的面片放在汤里,一碗下肚让阿桑美味的说不出话来。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虽然不如面好吃,但是能填满胃。
塔木图的母亲笑着给他又拿了一张饼子,介绍这些饼子都是什么谷物做的。
最好吃的是面食小麦做的,其次是大麦做的面饼,最后是黑麦做的。
这些东西都是使者带回来的,这两年从河套推广到了他们归晋部,种起来简单,也不需要太费心打理。
两天之后,阿桑跟着塔木图去了朔方郡,见到了很多大人物,有朔方郡守,朔方牧场的传奇顾问——汉斯,还有东方将军,甚至是匈奴单于。
昭明十二年,在上一任匈奴单于去世后,单于的弟弟左屠耆王额尔丹与单于的长子右屠耆王阿提拉为了单于之位产生冲突。
昭明十三年,左屠耆王南下,向河套边军求援,东方将军率军驰援左屠耆王,左屠耆王额尔丹成为匈奴之主,向大晋称臣。
现在昭明十五年,东方将军除了回长乐学宫答辩,也是带着单于额尔丹去长安,正式向陛下献礼。
几个月以后,阿桑在照顾牧场动物的时候,又见到过一次匈奴单于。
他带着匈奴贵族们从长安回来,身上的衣服都换成了漂亮的丝绸,衣服和胡须也都修剪的整齐漂亮,腰间还挎着一柄宝剑。
后来阿桑听别人说,那把宝剑是天子赐予他的,名叫单于王剑,是大晋天子认可单于的证明。
阿桑在朔方牧场住了下来,每日的生活就是照顾这里的动物,不愁吃喝,还能有月薪拿。
从前没有货币概念的草原,现在也开始使用大晋的货币,哪怕他们的生活还是游牧,但也会开始有意识积攒货币,以备未来有机会能够花出去。
阿桑攒着钱,想要以后回家到时候,买上很多大晋的东西带给家人。
河套地区,要说最贵的食物,就只有糖了,来自大晋南边的糖运到河套,价格高的离谱,河套本地的麦芽糖也甜甜的,但和那些洁白的雪花糖没法比。
因为他们牧场有汉斯在,阿桑也尝过一小块冰糖,甘甜美味,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甜味。
在牧场待了两年,昭明十七年的时候,汉斯要去长乐学宫任教一年,教授牧草贮藏的知识。在挑选人手的时候,汉斯把阿桑也挑中了,他说阿桑可以去长乐学宫和那里的兽医也交流一番。
对大晋也好奇已久的阿桑也同意南下。
在朔方牧场工作的两年,他不止是照顾朔方牧场的动物,云中、五原城如果动物们有个什么事,也会请他去看看,他在河套地区行动很自由,只是他对河套以外的大晋也好奇已久。
从河套骑马往南,一路之上,赶路没几天就有一处驿站,能让他们停下来休息,照顾马匹,和骑马好几天都不一定能看见牧民的草原很不相同。
往南走,路上高大的树木也开始多了起来,有高大城墙的城市也越来越多,他们从住驿站变为进城住。
一直走到长安,这座名声传遍草原、西域,由大晋天子所建的的大晋都城,是阿桑见过最高大,最漂亮的城市,道路平坦又宽阔,路上走着晋人、草原人、西域人。
钟楼上的指针转动,下午五点的钟声敲响,成群结队放学的孩子们的欢笑声盈满街道,而阿桑跟着汉斯,被长乐学宫的学生们接到了学宫里的住所,就此住下。
大晋的兽医们确实有他们的实力,阿桑在这里也学到了很多,他的经验也给学宫老师们不少帮助。
阿桑在这里半学半教,作为学宫里第一位草原人老师出了名。
来和阿桑学习怎么照顾动物、为动物治病的学生,哪里的人都有,甚至还有西域商人的孩子和更南边的百越人。
不对,应该称呼为大晋那边的越地人,是因为百越之地大半部落,都已经归入大晋。
随着邾苗带着家人和大量资源南下,种植园逐渐发展,陛下又给拨了资源,种植园里头都是来自大晋的东西,还有精兵利器,比两个小国的王宫都要富裕。
朱鸢和宁海两个部落的人在天人的种植园里打工,干活就能吃饭,怎么干活也有人培训,生病了有大夫治病,有药材能用,在上雍学派的先生教种植园的晋人知识的时候,他们也能跟着学习。
两边因为微生小白当年治水蛊的事,对微生小白和他种植园里的人目光都是敬畏的,后来南下来种植园里的晋人生个病都能有治疗方式,水平高于祭祀巫医的医疗条件他们都看在眼里,种植园里规划的严井有序的各种试验田更是比他们自己的庄稼都要长得好。
后面越王去洛阳了,越国相国成了丹阳郡守,种植园的东西依旧没有短缺过。
朱鸢、宁海的上层这到这里,也该明白过来,他们视作天神代行者的微生小白,身份很不一般。
昭明七年的时候,南边几个百越部落北上,与朱鸢、宁海发生冲突,因为耽误了种植园秋收,等这事等了很久的萧苦鹤与陈焱眼睛一亮,喊上种植园里的精兵,拿起武器就开始御敌。
朱鸢和宁海发现,怎么应该他们庇佑保护的种植园,里头的人反倒给他们来抵御外敌,还把外敌都抵御没了呢?
上层解决干净,中层看表现,下层都留下来做劳动力,这一套萧苦鹤、陈焱很熟悉,照着办就好,头一次看见大晋武力值的邾家人也放了心,这船上的很稳。
突然增大的地盘和人口,那当然是不可能给朱鸢他们的。
两国看看自己北边的大晋丹阳郡,南边的大晋桂林郡,忽然发现情况很不对劲。
算是一家人的两国王室聚在一起,大家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敲响了种植园的门。
那啥,我们朱鸢和宁海本来也是越人,越地的正统现在也是在洛阳,我们想回归祖国,两位将军,您看看可以吗。
朱鸢和宁海就这么并入了大晋,两个部落原本的王室变为本地大户,给大晋干活,帮着管理种植园。
种植园一个个在南边大地上建起,茶园、甘蔗园、实验田,越来越多南边的商品被运到北边,南边的学子也跟着北上求学。
阿桑对大晋的政治历史并不了解,只是有时候听越人学生们抱怨考试太难了,年年学生海一茬茬来,为了修学分,抄书手都抄的酸死了。
长乐学宫和洛阳学宫都是学分制度,每年都有可以获得学分的途径,考试及格、造福百姓,发明或者发现什么新东西,以及抄书。
抄书一般抄的都是《诸国字典》,要求很高,必须字迹清晰,所有的内容都不得有任何失误,一个字的笔画都不能错。
这要求虽然变态,但书本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珍稀宝贝,要求严谨不算过分。
一本书能算一个学分,自己如果能抄够十本书还能带一本走,帮人抄书也能挣钱,对贫寒学子来说,抄书可以说是能挣学分又能挣外快的一种便捷手段了。
检查抄书的内容多了,两个学宫里都专门有个厉害的老师,一双眼睛扫一眼就能看出哪里有失误。
阿桑都混到学宫老师了,自然没有体会普通学生抄书的痛苦,但他在拿着《洛字》学习晋文的时候,也看过《诸国字典》,被里头各种国家的文字晃晕了眼,从此对检查抄书的老师敬佩不已。
在长乐学宫里,阿桑甚至还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大晋天子。
大晋天子,天神之子,大晋的主人,地上最富有、最仁慈、最有力量的人,他对子民的仁慈,和他那些传说故事一起,连阿桑还在这草原的时候都耳熟能详。
阿桑第一次见到天子的时候,是因为他们救治动物遇上了些困难,其他老师们拉着阿桑一起,趁着天子来到了长乐学宫,求他给他们补课。
天子很年轻,是阿桑见过最好看的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温和,但没人敢不听他的。
后来,阿桑知道,天子的智慧和他天神一样的外表,也是晋人所自豪的。
晋人们对他只有一点不满,那就是他自己不愿意要个孩子,还在兄弟们的孩子中,选了一个女孩立为皇太女。
昭明二十年,阿桑来长安的第三年,天子举行了祭天仪式册立储君。
阿桑也过去,跟着全城的人一起,凑了这个热闹。
他堵住朝臣和百姓的嘴也很方便,让所有原本他挑出来培养的孩子都上祭坛,可上去一个人,天空就乌云密布,雷声作响,没人能获得上天的认可。
天子选中的皇太女上去之时,同样没有获得上天的认可,直到天子上去,天空上的阴云开始消散。
当他把自己的天子剑赐给储君,受他认可的皇太女也受到了上天认可,自然也就无惧其他臣民的意见。
自从有了皇太女做储君,她开始接触朝政,打理政务,天子也有越来越多的时间来两座学宫里来回跑,甚至去南边的种植园一呆就是半年。
长安有很多人,并且人越来越多,就连比西域更西的地方的人都来到了这里,世界各地的货物仿佛都在长安汇集。
这里很繁华,很热闹,但这都不是阿桑自己的家。
昭明二十二年,阿桑启程北上,他打算回家看一看家人,再回朔方牧场继续工作。
阿桑把自己的这几年的薪水都花了一半,从长安买了很多的东西带回去,剩下的他准备带回去和辽东郡人做生意,买一些材料,给家里的也建个贮草圆仓。
都在朔方牧场好几年了,学会点东西很正常。
阿桑决定走东边,过洛阳北上,经燕地,出关回家,再往西去朔方。
如果他只是个草原人,在大晋可能做什么都不会很方便,各种公文手续就需要跑个几天,但他还是长乐学宫的老师,办起事来就快多了,进城出城的时候,出示身份都不会被官兵盯着查。
昭明十五年离家的阿桑,在昭明二十三年,回到了他阔别八年的家乡。
很幸运,他不在家的这些年,家人也都还平安,有大晋在,都是大晋属国的草原人也很少会动兵戈,大家每日想的都是如何能让一家人过得更好。
阿桑的回家受到了全家的欢迎,在阿桑不在的日子,塔木图的商队每年也会来部落,给阿桑家人捎口信和阿桑托他们带的东西,让家人都知道阿桑人在外面没出事。
洛阳的槐花蜜、岭南的冰糖、漂亮的丝绸、精巧有趣的益智玩具,这些草原上见不到的东西,让家人们爱不释手,阿桑见他们喜欢,自己也开心。
把从长安带来的珍贵物品都送给家人,阿桑看着侄子十岁还虎头虎脑的样子,觉得不太可以。
都不说和长安那些自小被督促要学习的孩子比,就是和西边归晋部的孩子们比,侄子看着也是该去学点东西。
学习真的很重要,如果侄子能学会自己救治动物的本领,以后家里人再也不需要为他操心了。
阿桑下了决心,要和大哥商量,要么把孩子送去辽东郡的晋人学堂念书,要么就让自己把侄子带去归晋部。
自己也是草原人,都能成为长乐学宫的老师,归晋部以前也都是草原人,现在那里甚至都出现一个诗人了,他们东胡的孩子,也必须开始学起来。
开开心心,还想着拿上自己的弓箭,为归家的叔叔打猎加餐的侄子:“……”
二叔,我觉得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