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之后,君哥儿便病了。身上发热,高烧不止,太医来看过后道是受了惊吓,加之幼儿本就体弱,方才有此之症。
如今需好生静养着,每日早晚煎服两剂药发散发散,且不可再有受惊之事,便可慢慢痊愈了。
明珠听闻,忙打发人好生将太医送出去,又拿过脉案来细细看了,方命人抓药煎药,忙乱不提。
她自己在床边坐下,只见君哥儿的脸上还留着几分煞白,小小一团窝在被子里,虽然睡着了,却不似平常酣眠时那般恬静,秀气的眉毛都还微微皱着。
明珠心里不禁愈发自责难受,如果当时她早些带儿子躲出去了,如果她让下人们拘着君哥儿不让他靠近苏夫人的屋子是不是他就不会听到那般恶毒的言辞,见到自己的外祖母那样狰狞可怕的面容?
有那么一刻,她真想冲到苏夫人面前质问她。你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已经没有了人性?
不管自己和苏夜有多少不是,不管苏夫人究竟有多恨他们俩,但她不该,也不能那样对待一个还不到两岁的孩子。
以明珠的聪慧,又如何看不出来苏夫人是故意的?她把所有的怨恨、癫狂都发泄到周围能发泄的每一个身上,因为自觉已经伤害不到明珠,所以就要去伤害明珠的孩子。
一念及此,明珠只有一种深深的茫然与无力之感。
从前她总想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苏夫人已病成这般模样了,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她不过是在熬日子,左不过是在今年或者明年,家里连她的身后事都已备好了。
就是有再大的怨愤,病入膏肓之际,也总该释怀了罢但苏夫人不仅没有,反倒愈发癫狂,明珠虽无奈,又想着她到底生养自己一场,无论如何,总要尽最后一份孝心。
谁知便连她最后的这点柔软,如今看来都像是个笑话。
究竟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又算是什么?
或许在苏夫人心里,从来也没有爱过她。她知道母亲愚蠢又短视,贪婪又偏执,但无论如何,那些抚育之恩,疼惜之情,
终究也不是她幻想出来的罢?
如今看来,即便她真的疼爱过自己,那份疼爱也是有条件的
她以为母女之间总有旧情,母亲是遭逢大变,所以才钻了牛角尖。或许事实的真相是,所谓的旧情,根本就不存在。
一时她胡思想乱着,惊忧之下又觉悲戚,只觉身心俱疲,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苏夜进屋时,便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卧在床上,小的那个倒是睡得安稳,明珠却是和衣歪着,不仅衣衫未除,身子蜷在床沿边,稍稍一动就要摔下去。
他心下叹息,忙上前去将妻子抱起,许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明珠并未惊醒,只是在他怀里动了动,秀眉亦如君哥儿一般蹙着。
苏夜早已从下人们口中得知了白日在苏宅发生的事,暗恨苏夫人的同时,却是愈发疼惜妹妹。
他知道明珠虽看似坚强淡然,其实是个极念旧情的人。自己和儿子自不必说,她身边的那些丫头媳妇,绣坊里做工的女人们哪怕是素不相识之人,但凡对她释放一些善意,她也总念着旁人的好。
这么多人里,曾经她付出感情最多的,不是苏夜,其实是苏夫人
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付出其实从未被对方放在心里时,再坚强的人,也会难以释怀罢
想到此处,苏夜的眸光愈黯了几分。轻轻帮她解下外衫,又拉过被子来给她盖好,他沉吟了许久,方才转身出门。
其后数日,君哥儿倒是很快就痊愈了。他到底还年幼,不记事,那天虽被吓得嚎啕大哭,过了几日便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还吵嚷着要去找小舅舅玩。
明珠却是不愿再去苏宅,虽然照旧还是好医生好药材地供给着,但她已不愿再去苏夫人面前侍奉。
其实若她真的不在乎,便不会如此为之,终究还是意难平罢只要一见到苏夫人,她便会忍不住自问究竟她的付出,又得到了什么,换来了什么?
匆匆又是半月光景,忽有一日家人急急来报:
奶奶,舅爷打发人过来说,亲家太太已不中用了,请奶奶过去见亲家太太最后一面!
彼时明珠正在吃茶,只听豁朗的一声,她手中茶盏已是打翻在地,下意识站起来,却怔怔地,半晌方道:
收拾衣裳,打发人去宫里通知大爷。
一时纤云等人忙给她换上一身颜色素净的衣裳,又去了头上钗环,因苏夫人还在弥留之际,并不敢穿丧服。明珠又吩咐奶娘刘氏好生照顾君哥儿,领着一众丫头婆子坐上车,直到此时,一颗心依旧怦怦直跳,竟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其实她心里早有准备了,不止是她,苏夜、苏衡,众人皆知苏夫人的日子就在这几天,或早或晚,总要来的。
可真到了来的那一天,她还是觉得心中如一团乱麻,亦辨不出那复杂的情绪。
是伤心吗?
这份伤心,早已在苏夫人日复一日的癫狂中磨灭殆尽了,在那日她将君哥儿吓病后,明珠对她更是再没有一丝情分。
那么,是解恨吗?
曾经她利用她,哄骗她,后来又辱骂她,要挟她,视她如仇寇。当听说这样一个人终于要消失了,或许明珠会有一种解脱般的快意罢可她没有,她有的只是一种茫然,一种想要抓住那人问一问的冲动
曾经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笑话?
可明珠不会去问,她也不可能去问。她不想把自己这份难以排解的心结表露出来,哪怕是在苏夜面前,她也没说过一个字。
更何况她现在去问苏夫人,无异于自取其辱。想必苏夫人会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揭她疮疤的机会,岂有不尽情折辱她的?
正想着,车已驶入苏宅,明珠忙定了定神。纤云打起帘子,又扶了她的手下来,时近初冬,只见满目萧索,上房的方向传来隐隐的哭声,她一怔,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大姐姐!忽见苏衡掀起帘子迎了出来。
他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小小少年了,眉眼间虽还残留着几分青涩,但行动举止愈见稳重坚毅,脸上虽有悲色,还是道:
姐姐一路辛苦了,我知道姐夫不在家,这般叫大姐姐过来于礼不合,我会跟姐夫解释的。
叶承允就是苏夜的这个秘密,天底下也只有明珠夫妇和玉姝夫妇四人知道,是以连苏衡都不清楚姐夫其实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因明珠已是出嫁女,就是要回娘家奔丧亦需知会夫家,苏衡方才有此说。
明珠见他此时还怕自己在夫家不好自处,想到他这段时日的辛苦,又将遭丧母之痛,不由又悲又怜,方才那些怔忡与迟疑顿时一扫而空,忙拉了他的手道:
我虽嫁了,也还是你姐姐,和你还是一家人,你姐夫也把你当做亲弟弟一般看待。
待这里这里的事完了,你就住到我们那边去。别推脱,只是你如今年纪还小,我不放心才如此,待你日后成家立业了,你想要我管你我还懒怠管呢,自有你媳妇管你。
一席话说得苏衡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姊弟俩又说了些体己话,苏衡道:
姐姐进去看看罢。
明珠却顿了顿,半晌方叹道:我若进去,又要惹太太生气了
如今苏夫人已是弥留,或许自己不在她面前出现,她还能走得安详些。
苏衡却坚持道:就是不说话,不见面,远远儿地看一眼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