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街道上,叫卖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布衣,扁担,街边小摊飘来的饭菜香,组成了这一切。
这是一片热闹的集市。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突兀地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张清秀的面庞上满是茫然,无措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他想躲,想走,可手脚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站在那。
是在等谁吗?
李莲花想低头去看,可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他只能“被迫”站在这里,看着远处朝他奔过来一道火红的身影,身影越跑越近,最后毫不客气地扑在他怀里。
“阿祁!”
是一道娇俏的女声。
怀里的少女扬起一张笑脸,神情热烈,略带点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羞涩。
少女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把一只红狐狸面具放在了他手上。
她笑嘻嘻道:“今晚有灯会哦!陪我看陪我看!”
李莲花听见自己轻笑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的手抬了起来,为眼前的少女拭去额角的汗珠。声音无奈又透着淡淡的纵容,“慢点跑。”
声线低沉,这不是李莲花自己的声音。
他在别人的身体里?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在这姑娘转身,牵着他的手开始奔跑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纷扰都在瞬息间如潮水般褪去。
李莲花身后突然涌入一阵强大的吸力,把他硬生生从那少年身体里拽了出来,成为了一名看客。
天色与集市慢慢碎裂,最后化成枯黄的落叶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之中。唯独那姑娘的银铃笑声和少年的轻声细语尚且还存留片刻。
“……嘉禾十一年,那是我与他定亲的年岁。”
突然响起的这道年轻的女声不同于方才还娇笑着的雀跃,反而带着对过去回忆的怅然开了口。
“定亲第三年,我们如约成了亲。”
场景随着声音的陈述慢慢变换。红色的绸缎高高悬挂在大堂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披好新郎官的大红喜服,正站在门外遥遥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坐着一顶红色的轿子踏入了大门。
“我们成亲两年后,我朝边境战争频发,他作为医药世家的大弟子,身先士卒,带着一队门人为朝廷效力,远赴战场。”
声音沉重了些,似乎已经被岁月侵蚀,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对战争的恐惧,和爱人即将踏足战场的忧心。
“他从战场上平安归来,随队的人却染了瘟疫,过给了他。朝廷的人便把他们关在城门外,不准外面的人进来,也不准里面的人出去。”
紧闭的城门上站着几名身穿官服和披着甲胄的人,他们背手而立,高高在上,低头瞥视着被拦在城外的几名白衣医士,相互之间窃窃私语着。
城门内,已经梳起妇人发髻的姑娘怀里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她声嘶力竭地拍打着城门,几根皱皱巴巴的草药随着她剧烈的动作从包袱里掉了出来,摔在了地上,沾染了尘土,最后被守门的官兵踩在了脚底下。
“后来好不容易熬到瘟疫过去了,他虽活了下来,但落了病根。也不再打算留在这里。我便与他一同出了家门,把一切托付给了门下弟子,出去云游四方。”
到了这里,女子的声音已经不再年轻。但仍然平和地讲述着往事。
这时的画面不再聚焦在两人身上,反而滑向了夜空。三千繁星伴随着虫鸣闪烁着,而其中一颗星星颤抖几下,落了下来。
流光划过漆黑的夜晚,最后落在了男人的手里。
“那是我们第一次得到它。”
男人手里的是一块深蓝与紫色混合的菱形石头。李莲花低头看去,正好对上了他密密麻麻布满了黑色斑块的半张脸颊。
一名女子摸着微鼓的小腹从木屋中走出,这时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她淡笑着牵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让他也能感受到这个尚且孱弱,但顽强至极的生命。
男人轻笑一声,他抬手把石头丢在地上,转而去认真抚摸自己妻子的肚子。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淡了一切,也让他难以注意到密林深处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我们低估了它的诱惑。”
漆黑的夜晚太适合掩盖某些东西了。地面与阴影相接的地方忽然涌动起来,突然冒出了一只黑色的手。
这只手急切地去抓那块石头,在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一道充满了贪婪的大喊突然炸响出来。他在癫狂,在喜悦,沉醉于自己获得了长生不老。
紧接着,地上又冒出了第二只手,同样去抓向那颗石头。与第一只手拼命争夺起来。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无数只黑色的大手像潮涌一般叠起,他们把一块闪烁着深紫光芒的石头簇拥其中,疯狂争夺。
木屋和竹林被卷入其中,碾成了碎片。男子在黑色的海洋中挣扎,拼命护着怀里惊恐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幼童,把她们往高处举。
石头被海浪拍打,争抢。最后竟落到了男子跟前。还狠狠砸伤了他的一只手和妻子的臂膀。
他吃痛闷哼一声,紧紧抱着孩子的手不断从伤口中涌出鲜血,最后在他撕心裂肺的吼叫中苍白无力地放开了五指。妻子的一边臂膀彻底抬不起来了,也被剧烈的海浪拍打着脱离了他的怀抱。
孩子茫然地哭叫着,他还来不及回头看一眼父母,就瞬间被卷入了浪潮里,只留下戴过的一顶虎头帽漂浮在海面上。
偌大的海面上在这一刻竟诡异地平静下来,像是人们被一同震惊。他们相互怀疑,相互指责,最后推卸错误,扬长而去。
海水退潮后,只留下了自责呜咽的男人,和一块失去了光泽的石头。
到了这里,那道女子的声音已经彻底衰老,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怨念。
“我们做错了什么……?”
有风吹过,卷起了最后一点尚未退去的腥甜。那块石头忽然被阴影笼罩,男人捡了起来,他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怨恨,高举起它砸向了第一只黑色的手。
鲜血迸发,溅上了男人的脸颊,也让那块石头沾染上了血迹。但诡异的是,血色在一刹那被石头尽数吞噬,而它的整个外形,也在悄然改变。
“我们要复仇。”
惨叫,求饶,谩骂,无数道声音与复仇的渴望交错在一起,织成了另一张黑色的网,一点点缠绕在他身上
第二只手被砸断后,石头慢慢圆润。
第三只手流尽了血,石头表面已经趋近平滑。
第四只,第五只手相继折断。这时的石头已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到了这个时候的石头,它的外表更像一面还未成型的镜子。只差人去用心打磨。
与丈夫分离多日的妻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她拖着残缺的病体跌跌撞撞地闯入,看到的却只是一具被仇恨控制住的躯体,和刚刚死在他手下的男孩的尸体。
男孩头上还戴着一只虎头帽,此刻已经被血沾染,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他瞪大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无助地看向门口,倒映着女人苍白的面容,犹如多年前那个沉入海底的孩子。
“……我们这样做……”
那道声音低低地呢喃着,似乎审视着自己,又在审视别人,“和那群人,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