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茫然地看向四周,半晌过去,他才颤抖着双腿慢慢站起。
“……李莲花?”
干涩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几乎弱不可闻的呼唤声被一次次冲上沙滩的海浪声掩盖,最后飘落在水中。
李相夷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低头,默不作声地看向身上的装束。
他简直太熟悉了。
这套衣服是曾经在四顾门李相夷常穿的那件。因肩膀上覆了两层轻薄又飘逸的上好纱料,走路时能轻轻摆动,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来,他特别喜欢。
可现在洁白的护腕和肩膀上随风飘荡的纱云缀满了丝丝血迹。他发丝凌乱,脸颊上甚至沾染了灰尘和黄沙。
身上还透着半干的水汽,似乎是因为他刚被海浪冲上岸来。
李相夷慢慢握紧了拳,下意识催动经脉。原本曾在经脉中自由运转的扬州慢却所剩无几,内里还在隐隐作痛,从身体深处无端透出一股冷冽的寒气来,让李相夷罕见地连打了个好几个冷颤。
阴云密布的天空,海滩和血迹,一切都在和李相夷半梦半醒间的那个幻境慢慢重合,最后把他打入现实。
这里是东海之战的结局,也是李相夷变成李莲花的开始。
李莲花……?
对,这里是幻境。他还要找李莲花。
李相夷漠然地抬头,抬脚便走。但他两腿上的伤好像被海水泡的发了胀,每一步都会牵动伤口摩擦衣料,带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因此走路速度并不快。
但他仍然一步步坚实地踩在沙滩上,沿着浪潮的水痕印下一排浅浅的脚印,继续往前走。
他要去找李莲花。
他还要给李莲花解毒。
……李莲花……还在等他。
可是,这片海滩似乎没有尽头。
李相夷走了很久。久到腿上的疼痛已经痛到麻木,久到原本还滴着水的衣摆被带有血味的海风硬生生吹干,久到天空开始细密地下起了雨,重新打湿了他的全身。都没有走出这片海滩。
东海的岸边有几块半人高的礁石,常年被海水冲刷,从某一个方向看上去很像人的影子。李相夷走了不知多久,但他心底其实一直在数着路过那座礁石的次数。
可等到他一直默默数到了第八十七遍,即将再走第八十八遍的时候,地上的脚印仍然只有浅浅两排,也只有来时的路。
海岸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他走过的痕迹。
李相夷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极其缓慢地扭动了下脖子,逐渐灰暗的眼眸看向深色的大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似乎走不出去……李相夷似乎永远走不出去。
李相夷已经永远走不出这片东海了。
在沙滩上矗立良久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大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它下的又快又猛烈,似乎急于冲刷掉什么。李相夷似有所感,他再次低头,抬手,视线对上腕间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的白色护腕,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材质粗糙,似乎已经洗了很多次,甚至有些脱线的劣质白袍。
他眨了眨眼,这件衣服也很熟悉。
是李莲花衣柜里的一件,李相夷还记得这上面经常会有李莲花点燃的安神香的味道,混合着李莲花身上略微清苦的药味,很好闻。
“咚——”
“咚——咚————”
海风已经停了。
站在沙滩上的人闻声望去。他身后是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一座寺庙,有钟声从那里传来。一下接着一下,低沉得能撞进人心里。
他心念一动,抬头直直望向那古朴的寺庙,脚上无意识地往前挪动。再放下时,脚底已经没有踩在沙子上那种绵软的触感了。
虚空之上浮现出一道道透明的阶梯,一路往上,透进云海中,连接着地面与寺庙的路。云雾中隐约响彻着人声,侧耳细听时,是古老又生涩的经文。
他在雾里走了很久,但也许可能只是一会儿,寺庙便已经近在眼前了。庙门大开着,他下意识走进去,看见一个老道正闭着眼睛捻佛珠,定定站在敞开的内屋门扉前。
这人的脸他也很熟悉,是无了方丈。
无了似乎在等他,见人来了,便径直带着他进了屋子,领着他在蒲团上慢慢坐下。
这是一间禅房,与他记忆中的寺庙禅房没什么两样,唯一的装饰只在墙上挂了一幅画,上头画的是莲花。
那画两旁似乎还有题字,但不论他怎么看,眼前总是朦胧着一层淡色的雾气,恼得人心烦看不清。
无了在他身侧坐下,神色淡然地看向他,开口时声音忽远忽近,空灵又近在耳畔,“……”
但说了什么,他听不清。
于是他蹙眉看了过去,问道:“你在说什么?”
“……”
无了看着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终于清晰起来,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
他下意识地想回答李相夷。
可话到了嘴边,那个名字却始终都出不了口,硬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点气恼,不是李相夷,难不成要说自己是李莲花吗?他可清楚记着李莲花那晚上说过的,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李莲花,一个李相夷。说错了话,李莲花生气怎么办?
于是他执拗地开口,想说我是李相夷。
我是李相夷。
我是李相夷。
我是李相夷。
可是无了对着他摇了摇头,声音苍老又平淡,“你已经走出东海,走上来了。”
……走出来了?
他一愣,转头看向窗外,可哪里还有什么云雾和大海的影子?只有一株正在慢慢飘落叶子的老树,在窗外微微遮挡了些许阳光,让几缕光线从枝杈的缝隙里透过来,照进屋子里。
“你已经走出东海了。”
无了见他出神,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是谁?”
走出东海了。
对啊,他已经走出来了。
但是……但是李相夷是走不出东海的……不是吗?那他是谁?
他神色怔愣地低下头,不断思索着这个问题。忽然,他身上的那件粗糙白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还记得,这是李莲花的衣服。
“我是……我是……?”
他是……李莲花吗?不……不对……
他不应该是……?好像也不对……
他……是谁?
无了没有再出声打扰,两人安静地对坐,谁都不曾言语。堂外忽然吹了阵风进来,卷了一点香火的味道。
这点带有香火的风吹动了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微动的画卷与墙壁碰撞,发出一点清脆的响声。
他这次再看去时,眼前没有任何阻碍。
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
……莲花……?
“……我是……”他张了张嘴,转动着双眸直直看向无了。
无了背后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铜镜,打磨的很光滑。他的余光清晰地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半散的长发仅用一根枯莲簪扎着,身上洗的发旧的白袍,常年因碧茶侵蚀而略微苍白的脸色,和那张与李相夷八分相似的面庞。
这是一身与李相夷完全不同的打扮。这也不是李相夷的脸。
那他就不能是李相夷了。得是——
“……李莲花。”
砰!
伴随着李莲花的话音一同响起的,还有不知何处起,突然传来的一声剧烈撞击。
李莲花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门外。
没人在撞门或者撞墙壁,但接二连三的撞击声越来越剧烈,甚至到了急促的地步。
李莲花就这么看着门口处空无一物的地方,猛然迸发出一道裂纹出来。像是被用力摔到地上砸碎的玉器一样的开裂的裂纹,在虚空中慢慢扩大,再扩大。
和裂纹一同来的,还有一声比一声大的急切呼唤。
“李——莲花!”
“李莲花!!”
“李!莲!花!!”
被呼唤的人瞪大了眼睛。
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虚空彻底碎裂,滚出一个少年郎狼狈的身影。
这人往前翻滚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他猛地抬头,一双带着点点水汽的眼眸毫不避讳地直看向李莲花,然后张开双臂猛扑了过来。
他的动作热烈又奔放,下一刻竟突然恶狠狠地抬头,啃上了李莲花的嘴唇。
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禅房。无了,老树通通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少年直白大胆的爱意,在肆意张扬地宣泄。
宣泄给他的爱人看。
亲吻的动作仿佛已经熟练地做过无数遍了,但李莲花仍然有些招架不住。后脑扣住的手和横在腰上的胳膊用力太大,逼得李莲花无处可逃。
但幸好这人的动作没有持续太久,仅仅片刻,他便放开了禁锢的姿势,转而以一个保护性的姿态把李莲花圈在怀里,开口时的声音也无比认真,近乎虔诚。
“我才是李相夷。”
“我来接李莲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