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簌簌，吹来深秋的寒意。
离尘缓步走在台阶上，一旁的衡眼中满是敬仰。
“师弟鲁莽，我替他给大师赔个不是！”
先前离尘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与胸怀，已经彻底折服了他。
此前他也有所疑虑，同为门派最后一位传人，离尘真的能和师傅一样优秀吗？
衡不知道。
师傅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而离尘的名号他却从未听过。
在书库时，他曾察觉出离尘的强大，当时也不过是抱着寻找突破契机的念头，想要与对方交好。
但今天过后，他却是不敢生出别样的心思了。
这等人物，不是他能够惦记的。
经过先前一事，衡也明白了自己与这些大师的差距究竟在哪。
那便是心境。
先前听乌温小姐说过，离尘在十岁的时候就开始云游四方，行侠仗义，当时他只觉得是个玩笑。
如今一看，说不定是真的。
眼下他也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宗门待太久了，这才没有寸进。
想到师傅曾经迷茫时，也曾带着那个从未谋面的瓦斯塔亚师兄一起行侠仗义，衡心中隐隐有了些打算。
面对衡的道歉，离尘并未放在心上，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开口道:
“你们倒也不用这么紧张，敢于质疑，有时候反而是一件好事，如果什么都不问，不看，就是修炼一辈子，怕是也难成气候，不论学什么东西，谦虚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敢于质疑，有质疑才会有进步，有进步才会有收获。”
衡点头称是，望着眼前清幽的古道，心中蓦然一静，忽然有了些许明悟。
“学生受教。”
二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朝着主峰的广场上走去。
大约一刻钟后，二人来到了主峰前的广场上。
这里用白色的石板砌出一个巨大的圆环，中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铭刻着许多文字，不少弟子正在师兄师姐的带领下在此参悟剑道，操练剑招。
两旁屋舍林立，人影绰绰，许多弟子穿梭其间，不知在忙碌什么。
“尘大师，此处便是无极主峰，那方石碑是师傅亲自所刻，记载了无极的历史和历代杰出门人的事迹。”
衡指着两旁的房舍，继续介绍。
“这是弟子们平日起居的地方，像这样的院落，山中还有两处，分别用于招待客人和接纳来往访客。”
说完，衡想起离尘来此的目的，补充道:“娑娜小姐他们就住在客峰，您若是着急，我可以直接带您过去。”
望着眼前热闹的场景，离尘摆了摆手，选择拒绝。
他还没有做好面对乌温的准备，即使这不怪他。
或许是他还没完全放下心里的愧疚，真正的原谅自己，想要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身上，似乎这样能够让自己好受一些。
离尘抬头看向主殿，殿前的空地上正盘坐着几名弟子，在一名须发飘飘的中年男人的带领下冥想。
衡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急忙介绍起来。
“那边的长者便是家师，正带着大师姐和其他优秀弟子参悟剑道，目前不便打扰，还请大师稍候片刻，等师傅结束了教习我就立刻通报，在此期间您可以四处走走，进了山门后便不会再有人阻拦。”
看得出来，衡也是第一次当导游。
离尘点了点头，和对方随意的聊了几句，衡便在一名师弟的招呼下拜别了。
待到衡走后，离尘找了个空处，盘膝而坐，静静的观望着远处那个如老僧入定般的男人。
比起游戏里戴着头盔的样子，的确要帅上一些。
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如大海般深沉的气息，光是盘坐在那里，就让离尘感到了一丝压力。
成名已久的大师，果然不凡。
看着井然有序的山门，离尘忽然想起了绽灵花幻境中的藏锋门。
当年的他们，是否也像这般繁盛？
师傅是否也曾像这些弟子一样，追随先贤的功绩，将共同的技艺发扬光大？
离尘没有继续想。
似乎受到了周围气氛的感染，他慢慢闭上了双眼，随着心气的平和慢慢进入了冥想。
就让时间在我的灵魂中流逝吧，就让黑暗布满双眼，不再看月升日落，不再管沧海桑田。
就让我的思绪放飞吧，随着自由的高歌冲向云端，像是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像是落叶拥吻着大地……
…………
正午的钟声响起，缕缕炊烟自山下的小镇中升起。
离尘睁开眼，看到了端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点头致意。
“足下入定许久，可有收获？”
易微闭双眼，遥望着山间云海，似是老友坐谈一般问道。
离尘看向峭壁上扎根的老松，平和的回答:
“宝地钟灵地秀，在此禅坐，倒是令我神怡气定，多日来的阴翳，挥之即去。”
言罢，二人哈哈大笑，在一众弟子疑惑的目光中站起，朝对方行了一个江湖礼节。
“无极剑派，易。”
“藏锋门，离尘。”
“幸会。”
易挥了挥手，示意弟子们散开，随后向离尘发出了邀请。
“已到了餐时，我在殿中备下薄席，还望足下莫要嫌弃。”
离尘微微点头，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荣幸之至。”
二人迈步走向大殿，远去的弟子们在二人离去后，再度好奇的围拢在了一起。
门外偷窥的弟子暂且不论，殿中二人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易放下酒杯，示意离尘随意，紧接着便打开了话题。
“先前教导门下弟子，不知足下到访，未能第一时间接待，还望多多包涵。”
易的话倒也不是抬举离尘，只是作为一个门派的管理者，在客人拜访时没有尽到责任而表达的歉意罢了。
这位剑术大师素来以谦逊着称，看不得那些阿谀奉承，更不会加入其中。
易说抱歉，那就是抱歉，没有别的意思。
离尘无奈一笑，也算是知道他门下那些弟子动不动就道歉的原因了。
他当即摆了摆手，示意对方无需在意。
“大师宗门初建，事务繁忙，自然无法面面俱到，不必介怀。”
易微微一笑，将酒斟满。
“几日前收到弟子传信，说是又发现了一脉幸存的武宗，我还以为是弟子开玩笑的，派出坐下弟子前往打探，却听说足下并未在场，反而家眷遭受了袭击，幸儿顽徒及时赶到，才没有酿成惨剧。”
听着剑圣的话，离尘手中动作一滞，朝着对方抱拳道谢。
“还没感谢高徒，若是他们没有刚好赶到，我没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易无所谓的摇了摇头。
“行侠仗义本就是侠客之举，谈什么谢与不谢。听弟子说，你也是为了除暴安良，这才孤身犯险，打探情报，同为江湖中人，岂能对恶行坐视不管？”
剑圣爽朗一笑，尽显豪气。
离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少时曾因任性妄为，害的自己家破人亡，如今已然成为了心头一道过不去的坎，如果家人再受伤害，恐怕我也无颜苟活。”
剑圣打量着离尘，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
他想起当年回山的自己，也是这般迷茫无助，如果不是空的出现让他重拾信心，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那样沉重的责任里坚持下去。
窗外飞过几只云雀，一阵清风吹过，院中的竹丛发出沙沙的声音。
剑圣放下酒杯，道：
“家师曾言，无极之剑，见不得浊世，粘不得脏血，当年我一腔热血，下山保家卫国，待到归乡之时，村庄已毁，亲人不再，直到今天，我还是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场梦，但现实残酷，远胜战场刀剑，我们也许有许多想要死去的理由，但哪怕只有一个理由催促我们活着，也不应该轻言放弃。”
剑圣看着离尘，二人年纪相差不到一轮（十二年），经历却极其相似。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变得这么多话。
离尘夹起盘子中的菜肴，送进口中。
感受着香气在喉中弥漫，冲淡了一点苦涩，离尘再度开口问道：
“我听说现在的无极，是大师亲自建立，这般背负责任的感觉，一定很让人窒息吧。”
离尘的问题勾起了剑圣的回忆，他闭目沉思，随后淡然一笑。
“阁下所言不无道理，当年和我一同下山的师兄弟们都留在战场上，我回到这里的时候，乡亲和朋友，师傅和家人，都化成了灰烬。”
剑圣饮了口酒，继续说道：
“一切都好似燃尽的木柴，风一吹就散了。”
看着逐渐悲伤的剑圣，离尘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问了个什么问题，急忙道歉，准备转移话题。
“我无意揭人伤疤……”
然而，兴许是在心里憋了太久，此刻终于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剑圣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回忆起来。
“我在废墟里把师兄弟们的佩剑找了出来，和师傅长老们的佩剑一起，埋在了后山的墓园。”
剑圣低着头，望着手里的酒杯，默默闭上了双眼。
“我知道，整个无极，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也知道，是自己的莽撞，害死了大家。”
他重重叹了口气，睁开眼，满是怀念。
“如果我没有违抗师命，偷偷下山，没有带着师兄弟们一起抗击诺克萨斯人，或许一切都还会像以前那样，大家在一起练剑，一起生活。”
离尘听出了剑圣语气中的愧疚和惋惜。
为了心中的侠义，易下山参加了反抗诺克萨斯的战争。
这本身是一件好事。
然而因为易的加入，师兄弟们大受鼓舞，纷纷加入战场，对诺克萨斯产生的威胁导致了宗门的覆灭。
一时间，他的正确与否，竟无人能够解答。
望着闭目的剑圣，离尘不由得回忆起了自己的作为。
大师这个名号，他受之有愧。
似乎是为了回答离尘，又或者是为了提醒自己，剑圣放下酒杯，语重心长的说道：
“我曾经想过一死了之，但我身上还背负着无极的技艺，我不能就这样自私的死去，让传承千百年的东西第二次毁在我的手中。”
他抬头看向离尘，二人四目相对，皆是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煎熬，以及同样的不屈。
一个为了赎罪，一个为了传承。
“死亡固然轻松，但活着才有机会弥补，生与死，犹如剑的两面，皆在自己手中。”
离尘细细品味着剑圣的话，良久，他忽然笑了起来，举起酒杯，与对方轻轻一碰，打趣道：
“我记得大师用的剑不是我这款式吧，倒是有点像刀？”
剑圣闻言，微微一愣，旋即也笑了起来。
“刀剑形制虽不尽相同，用法却差异不大，家师在时，也曾打过一柄双刃剑，虽没有足下这柄外观精美，却也担得起上品一称，因为时常把玩，也算涉及。”
离尘知道，剑圣的师傅就是传奇工匠多兰，他所说的双刃剑，应该就是游戏里的多兰剑，对于他说上品话，自然没有异议。
经过离尘这么一搅，原本沉重的气氛也好了不少，二人推杯换盏，将桌上的饭菜都请进了五脏庙，直到桌上的菜都吃了个干净，酒都喝光了，这才意犹未尽的起身，结束了对话。
剑圣要继续监督弟子训练，离尘也要去看一看娑娜他们了。
阳光从树丛的缝隙中洒下，在宽阔的广场上烙印斑驳的光痕，点缀着午后的气息。
二人走出大殿，暗中窥视的弟子们纷纷逃窜，回到了广场上，装出一副刻苦训练的模样。
这些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剑圣的眼睛。
只是比起打磨技艺，更重要的是要让弟子们明白修行的意义，让他们成为一个正直有用的人，远比只让他们强大更加重要。
“今日繁忙，不得切磋，实属遗憾，待改日得空，不如相约一场？”
剑圣站在门口，看向离尘，笑着问道。
已经走远的离尘停下脚步，瞥了一眼远处连绵的山峰，笑着应下。
“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