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多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的父亲可不是什么好人,生性多疑,连自己的妻儿都要防范。”
“不,他有很多个妻儿,但在他眼中只有两种,尚有耐心的妻儿,和失去耐心的妻儿。”
“那这位公主和野种算哪一类呢?”
那个孩童的影人在屏风后游走,直到撞上男人的身影。
“野种撞见他父亲的秘密,从此,他成了一个被失去耐心的儿子。”
“或许他父亲还是很喜欢高贵独特的公主的,所以他只准备杀掉失去价值的野种。”
“只是……”
屏风后女人的身影冲向父子二人。
“在这之前不知发生了什么,本自私高傲的女人冲上前,挡在她讨厌的私生子面前,取下她最喜欢的金簪,对向给她包容的男人。”
“看在你仍然喜欢我的份上,让他活下来。”
“你要用这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换取我对你的爱么?”
“适可而止。”今夕沉浸的故事被打断,沈清客再也无法冷静,将人压在身下,摁着她肩膀的指尖泛白。
身下的今夕微微勾唇,绽开笑意。
“恭喜,你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尊贵,最自私的女人全部的爱。”
她说完,轩室内便陷入寂寥无声的境况。
如果说,今夕之前的挑衅令他失控,这短短一句,却驱使他冷静,而后心头一空。
今夕以为他会哭,可他只是静静看着许久,只有轻颤的指尖暴露他的情绪。
“师尊,我可是救了你。”
良久,沈清客平静地松开手。
“出去。”
今夕在男人的冷眼下起身,作势要走。看着男人孤寂的背影,她再次玩味地绕上前:“师尊,说不定她会认可现在的您呢。”
吸引来沈清客的目光后,她知道,她赢了这场好玩的游戏。沈清客看着她清透的面庞,莫名觉得,她像月食一刻的月光,随时会被黑暗覆盖。
第二天,沈清客整理好思绪,当作无事发生,站在这个所谓还未醒来的灾祸面前。
她抬起纯粹的眼眸,不掺任何目的地请教自己。
沈清客面无表情地想:倒是个擅于伪装的人,甚至现在的内敛都是装的。
“前推后开,用力平和。”
今夕的剑术学得炉火纯青,便踏入习箭的领域。
靶场上,沈清客站在今夕身后,看着她算不上自然的神色:“你怕我?”
今夕心头一滞。
她确实有些紧张,毕竟……
她放缓呼吸,将注意力从搭在自己腕骨上的手转移到眼前的箭靶上。
“肩要下沉。”
沈清客忽而开口,吓了她一跳,弓弦上的箭受此波动便脱离掌控,射向箭靶。
沈清客正欲开口,便听到身前的人嗤笑一声。
“怎么?”
他的徒弟轻笑,扭头看着他,身体惬意地向后靠,神色一时间浮上挑衅:“师尊,你怎么为老不尊啊?”
沈清客看着这只会迟到但不会缺席的邪魂,为数不多地感到头疼:“只是在想,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此言差矣。”今夕轻笑,“我早些的时候,也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就是你现在看见的模样。”
沈清客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今夕摇摇头,自然而然地引开话题:“师尊您让我瞧见那种样子,这一局,是你输了。”
她身后的男人缓缓松开手:“昨天你问我,母亲是什么,我会给你答案。”
离开前,沈清客留下这样一句话,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很幼稚。
幼稚到,故意命人透露给今夕姜家的消息。
目前那个安分的今夕自然会慌不择路跑下山。
在她眼中,这群人要毁去她母亲与孤坟无疑的长眠地。
她怎么会接受可怜的母亲到最后要尸骨无存?
愤怒在她身体中有了实感,从未如此强烈。
她要杀了那个男人,被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等她一拳将男人打倒在地时,她惊觉自己已拥有反抗的能力,悲愤加持,她一拳一拳,不曾停息。
“住手!”
逐云宗一位长老的呵斥打断了她:“你这孽徒,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是谁的弟子?”
他本就在抓沈清客把柄,早先派出一名弟子时刻关注今夕动向。
“长老,弟子这是在为民除害。”今夕这样答道。
沈清客被请到此地时,并不意外,只是看着不远处的孤坟问:“这是谁的坟?”
跪在地上的今夕深吸一口气:“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今夕点头:“她失去了她的名字,只能以这种方式埋进土里,甚至没给我留下太多回忆。”
“但是……”她失神地想了想,缓缓开口,“那些零散的碎片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她是个胆小又温柔的笨蛋,但在我面前总是最坚强的,只有我看得见,她很疲惫,又在坚持。
她会讨好她厌恶的男人,为我争来活着的机会。
会在主母害我冬日里掉进井里后,用毕生的聪慧和勇气反击主母。
会在奄奄一息时,帮我在那个男人心里留一个位置。”
她轻抚面前破旧的无字碑:“我只是觉得,一个母亲悲壮的一生,不该被遗忘在孤坟下。”
沈清客看着她落寞的身影,在长老幸灾乐祸的目光下开口:“那就把她的名字还给她,在她的碑上写,她是谁的母亲。”
得到这样的许可,少女抬起头,斜阳落幕之际,眼梢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她惊讶的面前。
沈清客看着这滴泪,转身离去:“给你半个时辰。”
许久,今夕找到远处等待她的身影。
“师尊什么都不问吗?”
沈清客转过头:“你想我问什么?”
今夕一时不知所言。
沈清客便继续回应:“于情,你做的没错,于理,你做事欠考虑,被发现了是你活该,自己去藏书阁抄总规。”
今夕怔住,在他走出一段距离时突然叫住他:“师尊。”
沈清客回首:“还有疑?”
今夕面前浮起笑意:“您是神明吗?”
沈清客别过视线:“不是。”
彼时他尚未觉察这场景的奇怪之处,事后那长老对他令人膛目结舌的做法表示不满:“你这徒弟天生反骨,自当严加管教。”
“莫长老所言有理,只是这算是她的家事,我们贸然插手稍有不妥。”
长老听不得他的歪理,驳道:“你这是在纵容她。”
月光铺设石子路上,沈清客蓦然生起某种异样的情绪。
纵容?
纵容灾祸?
那只邪魂挑衅的面庞忽而闪过。
在和今夕相处了更多时日后,这种情绪才暂时被遗忘。
他一直都知道,今夕在偷偷画他。
从一开始线条凌乱,丝毫辨别不出这是何人的画像,到现在笔触清晰,不难辨别出他身形的画像。
他装作不知,却越来越期待今夕逐步精湛的画技和他越来越传神的画像。
最后一次,他本走在今夕的住处附近,忽而看见郁闷离去的晏秋手中捏着一对系着五线绳的小人。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他动身来到今夕的窗前,却不知为什么要来到此地。平日里姿态清高,此刻却有些做贼心虚。
垂眸扫过一眼画像,他将画中人看在眼中。他的身影,他的神韵,他眼里的霜雪一一呈现在纸上。他仿佛透过墨色线条,看到执笔的人偷偷观察了多少眼。
沈清客的唇角难以抑制地浮动了一下。
只是这难以察觉的一下,他笑容便凝滞在脸上。
微风过境的垂柳摇晃,带着树叶沙哑的翁动。
“不可。”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