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昌宁将李寰饧塞进嘴里,含着糖,药瞬间被化解,满口都是甜味。
他缓缓抬起眼眸,神色间满是愧疚,为今晚对裴书臣所言而心生悔意。
“您……”
“嗯,说。”裴书臣在想一会儿,该怎么跟季昌宁好好谈一谈。
听见季昌宁唤他,也只是淡淡回了声。
“我当时预感到自己可能会昏过去,心里只想着不要给您带来麻烦,只想快点离开。”
“所以才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想让您厌弃我,放我走……”
“就为了这,你便故意说那些话来气老夫?”
裴书臣皱起眉头,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是,对不起。”
“幼稚!”裴书臣瞪了他一眼,“你说一句,身体受不了,老夫能不让你休息么!”
能吧,以前说过一次,结果裴书臣把他丢雪里,赤膀罚跪了一夜。
裴书臣见他不语,也猜到他大约是又想起从前。
“人需扬帆向前,莫让往昔绊住明天。”
“说这话,总觉得会让你委屈,但前路还远,若是此刻便停下,你真的甘心吗?”
季昌宁低头笑了笑,等再仰起头看向裴书臣时,并没有回答裴书臣的话,更多的像客套话一般:
“您这些天给我讲的知识,让我受益匪浅,我真的学到了很多。”
嗯?
裴书臣是谁?
他能听不出来季昌宁的逃避?冷冷哼了一声:
“学到不少……老夫看你什么都没学会!”
“是我愚笨。”
还敢在师长面前玩这样迂回战术,裴书臣根本不惯着他,上前几步,直接揪住他的耳朵:
“季昌宁!你看老夫现在有空跟你打太极么!”
耳朵被扯得生疼,“您说过我不认师门之前,不会罚我的。”
裴书臣松开手,冷睨了他一眼,“你皇祖父赐给老夫的打龙鞭,有鞭策天子言行举止之权,怎地?”
“老夫打不得你!”
就知道……是这样,季昌宁从前便听朝中老臣议论,裴书臣像只老狐狸,没一个人能从他手中讨着好。
“编排我什么呢!”
“不、不敢……”缩了缩脑袋。
裴书臣恨铁不成钢,忍不住挥手拍了一巴掌,只是没在打脸上,落在了季昌宁肩膀上。
“你从第一天来找老夫,老夫让你遵守的规矩是什么,给老夫背一遍——”
“不得隐瞒、不得硬抗、事无巨细,皆可商讨。”
季昌宁心里咯噔一下,微微叹息;“您都知道了。”
“不然呢?等季祈永登基,你成先皇的时候再知道?”
裴书臣深吸一口气,克制一下!
破孩子!明知故犯!
他无心在这个时候凶季昌宁,手掌一挥,指着季昌宁:
“背!什么时候让你停,再停!”
“是——”
裴书臣烦心,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耳后是季昌宁不断的背诵声,眼前是点点星光缀满了天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心头的烦乱竟莫名减轻几分。
只是他有心要罚季昌宁,便没有着急让季昌宁停下。
大约有一刻钟,才转过身去,盯着季昌宁,冷冷地说:
“背够了么,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季昌宁抿着嘴唇:“知道。”
挤牙膏似的,裴书臣看他面色缓和一些,想来是药物起了作用。
“为何欺瞒。”
欺瞒……如果这也叫欺瞒,那他这二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
季昌宁深吸一口气,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趁早说清楚的好。
一直这样拖下去,其实对谁都不好。
他整理好心情,笑了笑:
“裴老,这种行为,对您其它弟子来说,确实是欺瞒。”
“可我习惯一个人解决,以前也是这样的,只是您以前没注意过我,所以不知道而已。”
季昌宁实话实说,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刺伤人的话,真正刺痛的话,他又不是没听过。
“裴老,您如今这份弥补往昔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接受与否,难道不该先问问我吗?”
季昌宁微微皱眉,眼神中带着一丝倔强与疲惫,直视着裴书臣。
“总不能,我这一生,您厌弃的时候,便将我伤的体无完肤;您兴致来了,教导、疼爱一番,便让我对您立刻原谅。”
他轻轻摇头,苦笑了一下。
“说实在的,我们都心知肚明,最开始我的师父应该是您的师弟。”
“但父皇为了牵制您,强行将我寄养在您膝下,我不后悔成为您的徒弟。”
“可也仅仅是不带着怨念罢了,谈不上什么感恩戴德。”
季昌宁微微仰起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远方,陷入了回忆。
“若重来一次,我有选择的权力,您和程叔儿,我会选择谁,不言而喻。”
注意到裴书臣面色不好,季昌宁还是收敛了些:
“破镜重圆?那只是话本子上的戏码,您在我心口上、身体上划下的,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
“它们真实存在着,永远都无法泯灭。”
说到这里,季昌宁抬起胳膊,将袖口往上卷了卷,露出一道丑陋的烫伤痕迹。
疤痕颜色比他的肌肤略浅一些,已经彻底痊愈,可看上去仍旧狰狞不已。
“您还记得这个伤怎么来的吗?那一年,我在书房中做功课,因为将韵写成运,您随手将油灯挥向我。”
“滚烫的油灯,倾洒在手臂上,火辣辣的灼烧感,至今都清晰可见。”
“我身上数不尽的伤疤,皆是您赐予。”
“战场伤不了我分毫,可您让我伤痕累累。”
“您觉得,我现在原谅您的几率大吗?”
平静的语气,就像是路人甲在诉说着过往人生经历。
他曾一心敬重的师父,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他付出十多年的努力,只想换师父的一句认同,一视同仁。
可是呢?
裴书臣不喜,他便要背负污名;裴书臣不喜,他就要被区别对待二十年;裴书臣不喜,他便要打成丧家之犬……
“裴公,我也曾努力想做您的徒弟,可我太愚笨,总是达不成您的要求……”
季昌宁笑了笑,自嘲似地摇了摇头,眼中有泪水隐忍着未滴落:
“您说裴府是避风港湾,可它何尝不是我的炼狱场?”
说到最后,许是今夜的糖果太甜,又或是病痛伤的他,有些控制不住。
苦埋二十多年的眼泪,终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那满腔悲凉,终于在那一刻尽数抒发出来。
他看着裴书臣,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倒映着老人的身影,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师父——”
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季昌宁轻声哽咽:
“在我被皇兄算计下狱,奄奄一息之际;在我出征外域,伤痕累累之时;再被您惩戒,丢掉半条命时……”
“我也曾幻想过,您一定会来救我吧。”
“可是……没有……”
“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