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郅支闻言动作稍微顿了顿,抬眸,视线自拓跋月的脸上扫过。
那张较之于北域女子更为秀丽,却又是秦人女子罕有的大气容颜之上,平静而镇定,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
他的手掌缓缓从弯刀的刀柄之上松开,复又抬眸看了看百里封,笑了笑,没有用胡人的语言,反倒是操着一口拗口的大秦官话道:
“好,我相信你。”
“交给你了,车师国的贵女……”
“我在外面等你。”
随即弯刀归鞘,引了左右以及狱卒从这铁牢当中狱卒,主动走出。
这里的狱卒留下了一盏提灯,勉强为这昏暗无光的地牢带来了些许的光,能够让这里的一男一女看清楚彼此。
百里封脸上轻挑挑衅的笑意逐渐消失,归于沉默。
拓跋月将手中铜质的提灯放在地上,然后正坐在了百里封的对面,面上神色沉静,也不说话。
在她旁边,放着一个三层的丹朱色食盒,她只是安静地将食盒打开,便有香气弥漫出来,里面并不是胡人饮食,而是大秦扶风的吃食。
百里封头颅低垂,乱发遮掩双眸,喉结上下动了下,缓声道:
“你是来招降于我的?”
“你以为,凭借你我的关系,我便会背弃我大秦,归降于你们车师国?”
“简直可笑。”
他的声音中满是失望和嘲讽。
拓跋月动作平静,未曾停下,只是道: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百里封冷笑道:
“试一试?我劝你还是尽快放弃如此打算为好,区区车师为国,所占城池之地不过只能比拟我大秦一郡,以一郡之力而击我百郡,不过是自寻死路!”
“以为勾结了北匈就能和我大秦抗衡吗?!”
拓跋月沉默不言,看着他轻声道:
“你应当比我清楚。”
“大秦虽大,却内有江湖之患,而以我国邦之远,大秦远击,所冒风险,又会有多大。”
“你……”
百里封眉目皱起,还要继续说话,拓跋月已眉目微竖,神色凛然,声音略有提高,打断道:
“我车师国此时和北匈为盟约。”
“百里封你若是再口出不逊,休怪我不念旧时候情分。”
腰间弯刀已经出鞘一分。
铮然之音低啸,引得左右两边囚室中的大秦铁骑下意识想要起身,锁链摩擦,哗啦作响。
百里封的神色有些难看。
坐而对辩这样的事情在扶风学宫的时候也曾经过,那个时候他觉得很是开心,哪怕是输了都很开心,事实上他总是输,可是现在看着前面那一如往常,依旧镇定的少女,他却只觉得愤怒。
有因为车师背叛秦,也有因为眼前少女的原因。
这种被背叛的感觉,气到他身躯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僵持之中,拓跋月收刀敛目,左手抬起,将食盒的最后一层打开。
里面放着有一碗三鸭汤,有三叠素菜,主食是一碟子肉包,无论菜色还是香气,百里封都很熟悉,这些都是大秦扶风郡城的菜色,他吃了差不多快要四五年的时间。
拓跋月正坐于前面,平静开口,道:
“此时已经不是往日,大秦以一国远击天下的时候。”
“勿要鲁莽,你已经近两日未曾饮食,先吃些东西罢,或许能够让你稍微冷静些。”
白皙的手指却将肉包撕下了一小块,透过那一小个裂口,有油脂流下,香气越发得浓郁诱人。
百里封脸上才浮现出那种嘲弄讽刺的笑容,视线却骤然凝滞,只是紧紧盯着那一个肉包。
昏黄的烛光之下,有金属的色泽隐隐在其中。
钥匙……
百里封的瞳孔微缩,抬头看向拓跋月。
后者的神态依旧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正坐于前,一袭红衣如旧,黑发只是自鬓角一侧滑落,露出少女已经长开的眉目,平声道:
“怎么,连这大秦的吃食,依旧不合你的口味吗?”
那气质大气从容,到了让百里封几乎陌生的程度。
他至此时方才明白过来。
她终究为一国之贵女。
在此铁牢之外不远处,有一木桌,平素是狱卒坐着休息的地方,此时那些狱卒却都只是站着,满脸讨好而畏惧地站着。
桌子的边角似乎被手汗给包出了浆,即便是狱卒极殷勤地用袖子擦拭了许多次,看上去仍旧有些油腻的感觉。
赫连郅支并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搭在桌子上,双目微阖,静心听着铁牢当中的对话交谈,神色平和而从容,带着上位者所独有的气质。
旁边一直跟着他的近侍踟蹰片刻,还是上前半步,躬身,低声道:
“殿下,此举似乎不妥……”
青年睁开眼睛,一边分心去听铁牢中两人交谈的声音,一边随意问道:
“不妥?有何不妥?”
那近侍臣子低声道:
“殿下聪慧远甚于臣,自然知道。”
“这拓跋氏本就是近十年来才并入车师国中,且逐渐成为其中大族之一,但是毕竟当年的过程多有血腥,拓跋月对于车师国并非就一定有多少的归属。”
“而殿下令他二人独处,属下担心……”
七王子轻笑,打断他的声音,道:
“担心拓跋月将钥匙交给那百里封?”
他说到百里封的时候,身子本能僵硬了下,虽然在竭力克制,但是那近侍仍旧能够被隐约察觉到青年对于这三个字所抱有的恨意和畏惧。
赫连郅支抿了抿唇,强行将脑海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遏制住,继续道:
“百里封此时已经几乎是废人。”
“而且区区一名离开了战场的八品武将,在这里又能够做到什么,连逃命都没办法做到,不过是亡命奔逃,蜉蝣撼树罢了,不自量力。”
“我会命人在这几日中守在外里。”
“一旦他们敢于逃出,便会被乱箭当场射死,没有了趁手兵刃,也没有了铁甲,我看他如何能够逃出,以为千辛万苦,逃出生路,想来彼时他们脸上的神色定然是极为有趣……”
声音微顿。
赫连郅支脑海中重又回想起那名秦将冲杀而来的一幕。
那个时候他几乎浑身冰凉,明明彼此武功都相差不大,他自己却只能如同木偶一般,看着那秦将手中之刀劈斩下来,看着那青年将领怒目而睁,要取自己性命。
这一幕几乎变成他的梦魇,赫连郅支手掌微微握紧,咬牙冷笑,道:
“言百人敌?言千人敌?”
“终归也只是血肉之躯。”
近侍闻言心中微有悚然。
若是拓跋月有救百里封的念头,那么会让这个念头直接变成百里封的死机,连拓拔月自己也会陷落于险境当真。
心念转动,他的心中忍不住生出寒意,下意识朝着远离赫连郅支的方向退了一步,隐有畏惧,可却又转瞬浮现可惜的感觉。
七王子虽冷静多谋,可是却没有勇力。
性也不够沉静毅然,只能算是阴翳谋划之辈,没有办法在战场上称雄。绝对没有办法威胁到他的极为兄长,一辈子也只是屈居于人下的结局。
可他自己却心气甚高,否则也不会主动将军而出,往后或许是大匈祸事。
七王子不知臣下心里所想的事情,声音顿了顿,复又以北匈话开口道:
“若不是拓跋月看到被拖回的百里封,说此人认得,是在大秦求学时的同窗,或许能够使其招降,当场便应该将他鞭杀至死,吊在木杆上让老鹰啄食内脏。”
“我本也不在乎什么招降。不过是为了讨那美人欢欣,若是在这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起了争端,不过因小失大。”
赫连郅支的语气很轻佻。
即便谈及的是他国贵女之一,却宛如在说花楼画舫中可以随意玩赏的女子。
近侍官员默然。
今次他们埋子落局,令车师国国主暴毙,引得朝堂内乱不止,北匈出手帮大将勉强稳住了局势。
却也被通过这个机会,以种种手段,拉拢车师国官员,终于能逼迫着大将军不得不靠拢他们这一边。
更是趁势裹挟边军,朝着大秦边关杀去,若是能拔取大秦数个驻点,便能将这局势定下,令那大将再无反悔余地,现在虽不能尽善尽美,也算是功成。
自此车师国几乎已经成为了大秦和北匈之间的一个跳板和缓冲。
大军自此可以长驱直入矣。
若非国主身份尊贵,不宜涉险,而其余诸位王子则鲁莽蛮横,此行无论如何轮不到七王子为主,不过七王子也只是代表着北匈王室,仍有一名修为五品的高手做主诸多事宜。
至于宗师?乃是国之重器,不可以陷于险地。
赫连郅支抬手,身后随侍之人已经取出了夜光杯,恭敬奉上,倒入美酒,微微晃动,生出细密涟漪,那是如同鲜血一般的色泽和质感。
青年面上满是从容不迫,大局在握之势。
那铁牢中,拓跋月的声音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劝说着,从未曾有一刻停止过,平静道:
“如今势大,你如此为之,也不会有什么人苛责。”
“有什么能够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吗?”
铁牢中声音突然便沉默下去。
赫连郅支抬手饮酒,如血一般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落,微寒,令他双眸微眯。
便在此时,铁牢当中突然传来哗啦一声乱响,随即嘈杂之音响起,青年动作微微一顿,略有诧异挑眉。
响亮的耳光声音在这地牢当中回荡着,带着令人心脏都微微一滞的决绝。
周围几名狱卒身子都甚至莫名其妙抖了下。
赫连郅支抬眸看了下,面上浮现出意外之色。
他将手中夜光杯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铁牢当中传出破口大骂声音,其中夹杂怒喝,道:
“我此躯已经许国,既已经为将,生死早已抛之脑后。”
“若能马革裹尸,是我之幸也,你竟如此辱我!”
“既出此言,你我也不必再见。”
“滚吧!”
赫连郅支放下酒杯,带着身后狱卒走到铁牢门口,看到身穿黑衣的百里封不知道何时已经挣扎着起身,满面怒色看着前面的女子。
精心准备的食盒已经被踹翻在地,各色食物撒了一地,而那面容秀丽的拓跋氏公主脸颊上已经有了一个发红的掌印,可见其用力之大。
这终究还是掰了……
赫连郅支心中低笑。
拓跋月定定看着百里封。
看着那怒目的青年,抿了抿唇,冷面转身,随即便大步疾走。
似乎是被百里封的行为所激怒,感到羞辱不愿意在此地多呆,青年笑着看了一眼那额角迸出青筋,满面怒色的秦将,低笑一声,转身走出牢门,追着拓跋月奔去。
在其心中,对于拓跋月的戒备和潜藏的杀意终究烟消云散。
原本若是拓跋月敢于对这秦将伸出援手,那杀意便会升腾,被他生生鞭杀凌辱而死的氏族贵女也不知一个两个,当得起凉薄而酷的评断。
而此时却不然。
他只当那是一名寻常令他心动的美貌女子,顾不上折辱百里封,赶上前去,笑着开口安慰。
“拓跋公主……”
众人鱼贯而出,狱卒似乎是为了要送这几位贵人,没有把地上的提灯拿走,这铁牢当中便只剩下了百里封一人,他定定看着自己的右手。
这手掌正微微颤抖着,刚才就是这只手打在了拓跋月的脸上。
双目闭上,踉跄退了两步,坐倒在地。
沉默了片刻之后,这手掌捂住面庞,低笑出声。
那笑声中同样听不出半点笑意。
他看着地上被打翻的食物。
那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在这距离扶风如此之远的他邦边城中,或许会有明白秦国菜色的厨子,要做出这种扶风的口味,却唯独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本事。
沉默着,百里封挣扎着攀爬过去,这性命当是拓拔月以珍贵丹药护住了心脉,才能够保住,可是气力却远不如往日。
他已将那钥匙取出,此时握着沾染了污泥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吞咽。
狱卒走了过来,看着狼狈吞咽食物,仿佛街边乞丐的秦将,不屑冷笑,复又想起哪位贵人在自己这里受辱,心中又怒又怕,抬起脚来,重重揣在百里封的身上,怒骂道:
“不是说不吃吗?!啊?!”
“现在吃起来像是只狗一样,嘿,还骨气,这也叫骨气?”
“我呸!”
两侧秦军几乎怒不可遏,猛然起身,弄得身上锁链哗啦作响,引得狱卒一阵喝骂。
百里封却未曾反抗,任由那狱卒一脚一脚踹在自己的身上,任由伤势重新崩裂,只是自顾自地将那脏兮兮的食物吞咽入口。
“都说了……”
“包子里面要有大葱才行……”
他低笑着。
大秦定北都护府内。
军令一层层上报,其上所言的举动不得不令人心中震动。
可是此地已经有十余年的时间没有过大动兵戈,都护府内谋臣武将争吵,一方愿为剩余可能存活的大秦铁卒而出兵,而一方则认为此事虽重,却需要斟酌大局。
吵得不可开交,天昏地暗。
无有一人认为为三名可能存活的秦军而出兵讨伐是荒谬之举。
而在北地车师国中。
百里封越发沉默。
可每日饮食送过来,却都吃得干干净净,毫不在意那些食物是变质还是根本就难以下口,整个人宛如顽石生铁。
他在那日之后,再也不曾见到过拓跋月。
唯独那名出身不凡的青年每日都会过来,百里封几乎日日嘲弄,自己的身子上,鞭打刑罚的痕迹越发多,也越发地狼狈,几乎如同濒死。
每日能够隐约听得到地牢之上有走动交谈之声,而且这声音还颇为密集,似乎在这车师国的边城当中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百里封心中有所期冀。
因为他明白,以自己此时的体力和武功,哪怕是已经有了拓跋月冒险送来的钥匙,想要带着两名秦卒离开这边城,也是堪称登天一般的难事。
必须要趁着城中发生某种事情,引得众人视线转移,才能够有那么一线生机。
第七日。
就当百里封的伤势稍有些微好转的时候,黑压压一片的地牢中重新响起了脚步声音,狱卒提灯过来,却不知是来了他的铁牢,而是去了另外两名大秦铁骑的铁牢当中,将那幸存下来的两人带出。
百里封心中下沉。
正当他以为自己等人还没有能够寻到离开的机会,便要迎来末路之时,那狱卒以钥匙把他这个铁牢也打开来,没有把他带出,反倒是将另外两名秦军也扔了进来。
略有些年迈的老狱卒带人将那两名秦军将士以锁链连接到两边备用的巨型铁球之上,又带人将百里封脚下锁链咔擦一声弄断,那狱卒嘿然笑着挥了挥手。
自后走出两名高大的胡人,一人一边,握住了百里封的手臂。
百里封神色沉静,未曾反抗。
任由那两人将自己抬起,却是直接将他四肢拉开悬在墙上,看似是没有了锁链捆缚,轻松了些,实则更是无时无刻不受到折磨,反倒更是磨人。
可是当那两人将他的手腕绑在墙上铁环上的时候,百里封却微微一怔。
那胡人所用的竟然不是铁链牛皮,而是粗壮的麻绳,这种绳索若是捆缚得严实,也会令他无法发力,可是这次分明弄得颇松,他挣扎一番,绝对能够令双手挣脱开来。
百里封看向那两个胡人大汉,并不能看得出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在他们额上以青色织布缚着一块圆石,和其余不同,那为首的老狱卒站到百里封的面前,笑道:
“百里将军可舒服?”
百里封神色未变,只是笑道:
“舒不舒服,不如老头你亲自上来试一试?”
“或许你会比我更舒服。”
“或者你让我来给你绑,我保证会让你很舒服的,哈哈哈哈……”
说到后来,似乎有些忍不住,大笑出来,另外两名秦军亦是大笑,令那数名狱卒面色都有些难看。
老狱卒神色微变,吐一口唾沫,冷笑道:
“你们死期将近,也还敢嘴硬。”
“若非三日之后,我车师国贵女要与北匈联亲,你们如何还能留下性命到现在?等到三日之后,大婚完毕,我二国永结为好,立下盟约,就拿你们祭旗!”
“今次将你们放在一起,也只为了空出些人手,让这大典更为浩大。”
“不要以为能够有生路,我们走!”
老狱卒呸了一口,带着人转身出去。
百里封脸上的微笑凝滞。
他们三个半废的秦卒想要逃出去需要边城发生大事。
三日之后,贵女联姻。
赫连郅支若要大婚,必然要有北匈王室在场,这绝无可能,也即是说,所谓两国之欢好,所谓盟约,不过是强逼,所谓的贵女联姻,也不过是做妾。
百里封的牙关紧紧咬住,遏制住自己不要喊出声来,可身躯却还是控制不住在微微颤抖着,心脏在不断抽痛,痛到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两名秦军抬眸,看到那冲阵而来,已经能看得出未来风姿的将领头颅低垂,黑发散乱,整个人如同受伤之后,舔舐伤口的孤狼。
大秦都护府中,争端终于已经结束。
战马开始集结,一柄柄大秦战刀拔出刀鞘,缚在腰间。
…………………………………
三日时间,不过须臾转瞬。
车师国的边城原本是为了防备他国兵锋,自然不是繁华之所,虽然没有办法和大秦的都护府相提并论,但是无论如何也是肃杀的地方。
可在今日里,这地方却已经一改往日的模样。
兵马虽然依旧驻扎,可这城里,却处处张灯结彩,一片红色令人心中喜欢,城中之人大多未曾见到如此的景象。
唯独一些去过大秦,见识广博的游商能够认得出来,这根本就是不是拓跋氏的婚嫁习俗,反倒像是大秦那边儿的。
据称为了这一次的婚事,整座边城的红色绸缎布料竟已经被卖空,可见其奢侈。
可是,这嫁娶分明是拓跋氏和北匈的事情。
却又为何要用大秦的风俗,奇哉怪哉。
唯独些许知情人想破了脑皮,猜测或许是那位贵女毕竟是在大秦求学数年,对于那一个强大的帝国有所孺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今日最为繁华的地方。
身穿戎装的中年男子站在阁楼之外,神色沉凝,左右侍女看到那人面目,神色恭敬行礼,却被其抬手止住动作,没能开口称呼出来。
男子朝后摆了摆手,那两名侍女对视一眼,又行了一礼,自行安静退下。
中年男子在门口沉默着站了许久,还是推门而入。
屋子是拓跋氏的风格,可是里面装横却又有很浓重的大秦味道,大秦威压天下,不独以武力,其余国家皆以能言秦语为荣,贵人家中装饰也大多仿照大秦世家风格。
在桌前铜镜之前,坐着一名少女。
依旧是身穿红衣,看上去却要比起平素的一袭红衣更为热烈,眉心有如火装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男子沉默了下,只是缓声开口,道:
“月儿……”
拓跋月已经自铜镜中看到了男子,起身行礼,模样神色依旧沉静,轻声道:
“武叔父。”
被她称之为叔父的男子沉默着看着眼前的少女,或者说已经不能够再以少女二字称呼的拓跋月。
一身大秦的红色嫁衣,面上多用红色的胭脂,便令这位素来以英气过人出现的少女多出许多明艳的味道。
她曾是拓跋氏的明珠。
今日也将会是这整座边城中最耀眼的女子。
男子沉默了下,开口道:
“这次是委屈你受苦了。”
“可是……”
拓跋月开口打断他,敛目,轻声道:
“我知道的,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够看得到幼年时候所看到的一幕幕血腥杀伐。
这天下何曾有过真正的太平,并入车师国之后,罕有数年太平日子可享,可是国主甍,朝堂大乱,眼前的中年男子未能不让这国家崩溃已经用去了全部的心力。
而今的时代,若不攀附大国,几乎难有所谓太平日子,每个人都在刀口舔血,正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了当年的惨痛,所以对这来之不日的宁静才会如此在乎,才会拼尽了全力,来维持住这种宁静。
拓跋月抿了抿唇,轻声道:
“我知道的。”
“只是叔父,你也要明白,大秦虽在中原,离我车师较为远,可是当今皇帝是天下明主,而北匈那边亦有雄主,两国相争,必有一战,我们不知能不能避开。”
“可是,北匈薄凉而酷,远不如和大秦相交。”
中年男子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女,突然笑道:
“这便是你对我的谏言吗?”
拓跋月想到当年前往扶风学宫求学之前时候对这位叔父所说的话,轻轻笑了一声,颔首道:
“是啊,第一次的谏言。”
“也是最后一次。”
片刻之后,中年男子大步走出了这阁楼,在楼下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回身看了一眼那如火楼阁,转过身去,大步离去,再没有半点迟疑。
今日是车师和北匈盟约暂定之时,他马上就要前往大堂。
大势所迫,他自己也不得不如此行为。
大秦和北匈,总要选择一个方向,国家混乱而大秦远,北匈近,何况北匈已经趁机派遣了使节队前来。
他已没有了选择,没有,看似是有许许多多的选择,可是天下大势早已替他做出了选择,无论如何,只能如此。
拓跋月看着那中年男子离去。
身披红衣,看着外面尚且还是祥和的车师边城。
处处可见张灯结彩,她现在是在边城军营当中,放眼可以看到的每一座建筑檐角下都悬了金色铃铛,铃铛下悬挂着如同火焰般的绸缎,那火红的模样盈满了她的视线。
若是等到今夜到来,这车师边城,恍惚间也就变成了大秦扶风郡。
她恍惚了一下,抬手按住身上的红色嫁衣。
这身衣服是她按照大秦之礼,自己学着绣的,身为北地大族之女,她向来不喜红妆,唯爱刀剑烈马,学这个可是花费了好多功夫,自己的手指也吃了许多的苦头。
拓拔月微微笑起来,双眸看着天高海阔。
往后君在天南,我在极北,但是至少今日,要能够让你看到这嫁衣如火……
以此嫁衣如火,送君归秦。
有风自西来。
金铃悠然响起,其音清越,金铃下面的红绸狂舞,烈烈如火。
拓拔武下了楼阁,直往盟约签订之处行去,面色沉凝,在那大殿前顿了顿,深吸口气,随即便推门直入,所见者有一人穿战甲锦袍,神色从容隐有桀骜,为北匈大将悉勿祈,见到他也只是勉强点了点头。
而另外一名胡人模样的武者却极为恭敬,抬手抚胸,躬身致意。
拓跋武抬眸横扫,却未曾看到那位颇为阴翳的赫连郅支,眉头微皱,心中略有些不愉,那名蓄着胡须的胡人武者行了一礼,脸含歉意道:
“非常抱歉,拓跋大将军。”
“殿下他今日有些私事要做,在下未能寻到他,还请宽恕一二。”
悉勿祈皱眉,冷笑道:
“没有他也不是不能签订盟约。”
“拓跋大将军,你应该不像是南边那些秦人一样,这么拘泥于这些无所谓的事情罢?哈哈哈哈……”
拓跋武深深吸了口气,将胸中沸腾的怒火压制住,同时清晰地体会到了国弱之苦。
国弱则无民。
国弱不成国。
他闭上眼睛,重新睁开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理智和镇静,未曾因而失态,抬手虚引,缓声道:
“请……”
……………………………………
百里封数日一直都被高悬,身上伤势似乎都有所加重。
他虽然是个不差的武者,可是本来就身受不轻伤势,这么长时间里面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全凭借拓拔月救他所用的丹药续气,气息则已经开始有所萎靡,这一日来连动弹都不动弹一下。
也已经很久都没有狱卒来这里了。
连两名秦军都有些支撑不住。
正在此时,耳畔突然有脚步声音响起,直直往这边走了过来。
咔擦声中,铁牢的牢门被人推开来,两名狱卒在前引路,而先前出现的那位赫连郅支再度出现在了百里封面前。
只是他而今穿着的却是一身更为奢华的衣裳。
在北匈中,这是婚嫁才会有的盛装,令原本卖相就不差的青年越发有三分俊朗,他阔步而入,定定看着被悬起,仿佛已经死去的百里封,不知为何,心中升起某种怅然之感,突然道:
“百里将军,又见面了……”
“前次你险些直接要了本殿的性命,而今却如此地狼狈,当真是可叹可惜……”
百里封微微抬了抬头,黑发散乱之下,那眸子冰冷,仿佛当日战场之上,手持陌刀朝着他的脖颈处砍来的武将重现,令穿着盛装的男子心中发怵,几乎要控制不住往后倒退。
“……你还是如此威武。”
退了半步,赫连郅支止住身子,复杂开口,却又抬手弹了弹自己的衣服,道:
“不过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我便要再做一回新郎官。”
“便是那拓跋氏贵女,拓跋月,你这条性命,还是因为她开口才能够保得住,以此观之,你们的关系应该不错,让我想想,你当年曾经喜欢过她?”
百里封没有任何的反应。
七王子向前走了两步,稍微近些看着他,继续道:
“可她今夜便会在我的床上,就在我北匈和车师结盟的今夜。”
声音顿了顿,满面微笑道:
“对了,是做妾。”
百里封缓缓抬起头来。
可脸上却并没有赫连郅支期冀的愤怒和痛苦,冰冷无比,张口直接一口唾沫吐到那一身盛装之上,令后者的神色骤然僵硬,缓缓抬眸。
被捆缚住四肢的秦将嘲弄开口,道:
“你也只敢站在远处开开口而已。”
“软蛋,老子他日必杀你!绝不为假!”
身着盛装的男子面容僵硬,看着前面已经算是半死之人,四肢捆缚的百里封,拳头缓缓紧握。
心中被根植的恐惧逐渐被愤怒所替代,正因为那恐惧的存在,这愤怒也变得越发昂扬。
尝试遏制,却又看到百里封脸上那充满了嘲弄的神色,这段时间暗线的成功令他心境本就有所浮动,何况面对的是自己唯一的污点。
想到周围近侍看相自己的古怪神色。
想到战场上狼狈后退的自己。
赫连郅支咬了咬牙,终于克制不住,一把自旁边狱卒腰间抓来了鞭锁,踏前一步,如同这几天发生过的事情一样,重重抽击在了百里封的身上。
那数名狱卒担心出现意外,握着兵器往前走了一步。
那鞭锁生有倒钩,寻常人难以使得明白,重重抽击在了百里封身上,撕扯出了一大片血肉,鲜血淋漓,连见惯了这些事情的狱卒都感觉到头皮发麻。
“将军!”
两名秦军下意识就要挣扎着起身,却被两名狱卒直接按住,未能如愿,百里封冷眼看着前面喘息着的青年,轻蔑道:
“只有这点力气?”
“你……”
青年怒极,手中鞭子抬起,猛地继续朝着百里封抽击过去,可后者任由自己身上多处一道道血痕,面上神色却未曾变化过,一如既往地嘲讽,道:
“没有吃饭吗?”
“你莫不是柔弱女子,不,或许是小相公……”
“哈哈哈,这样才对。”
大笑声不止,两名狱卒都感觉到了某种压抑的情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只觉得那边大笑的秦将虽然狼狈得厉害,却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反倒是此时模样狰狞暴虐的七王子看上去反倒是落于下风,让他们心中不由生出敬畏之心。
“你给我住嘴!”
赫连郅支复又一鞭重重抽击上去,似乎极为恼怒,猛地踏前,一拳朝着百里封腹部砸去,百里封嘴中咳出鲜血,身躯似乎要本能蜷缩,令那七王子心中生出快意。
可在下一刻,本应该被绳索捆缚的百里封却猛地挣开了绳索。
仿佛蛰伏许久的猛虎。
铁链震颤,哗啦之音大作!
右手一抓,百里封直接握住鞭锁,双眸冰冷,猛力朝着自己拉去,赫连郅支心中慌乱。
看着百里封,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战场之上,看着那纵马而来的武将一般,下意识抢夺鞭锁,却将百里封直接拉向了自己。
两名狱卒神色大变,猛地向前,手中兵器就要挥出,却被两名狱卒直接阻拦,其手中弯刀重重劈斩在了两名身穿黑色衣裳的秦军肩膀之上。
“哈哈哈,再来陪某一会儿吧!”
大笑声中,一名秦军猛地双臂展开,将这狱卒直接抱住,滚在地上,任由那兵器捅到自己肩膀,怒喝出声,生生以肩胛骨卡住那弯刀。
今日乃是盟约之日,赫连郅支未曾带着属下前来。
百里封的双眸睁大。
时间仿佛在这个时候放慢了脚步,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到呼吸的温度,其余所有的声音色彩全部离自己而去。
第一息时间,身子落地,啪得沉闷出声,百里封猛然朝前冲去。
他看到了对面青年瞪大的眸子,看到了其中倒映着的自己。
呼吸粗重而激烈,百里封猛地抬手,抓住了那朝后褪去,准备呼喊的王子,后者的武功并不在他之下,可是现在却完全没能够做出有效反抗。
第二息时间。
百里封的手掌一圈一环,猛地捂住了赫连郅支的口鼻,右手迅猛自怀中取出一物,随即竭尽全力,狠狠地攒刺在了那青年的脖颈大动脉处。
噗呲声中,径直没入,充满了腥甜气息的滚烫鲜血自其中涌出。
赫连郅支双眸瞪大,逐渐涣散。
地牢之外,赫赫西风来此,陡然剧烈起来,金铃响动,赤色绸缎烈烈如火,狂舞不息,巡卫于军营中的士卒不由得驻足抬眸,看着这突然而来的大风。
整个营地中近乎于数万赤色绸缎飞舞,如同流动的火焰,云高而远,一眼不可以穷尽。
风流过营地,自最高的那楼阁之上,有赤色长缎自上而下垂落,楼阁七层,少女双手叠放腹部,安静站着。
有风西来,大风西来。
风吹起少女的黑发,那眉目大气沉静。
钟鸣颂典乐,浩大而壮丽,为今夜大典而准备的侍女已于楼台之下舞动。
赤色云袖拂动,柔美而刚劲,蔓延里许之地,绵延蜿蜒。
下则舞女齐动,刀枪树立如林,上有金铃鸣响,赤焰狂舞,士卒擂鼓,天高而云远,不可以知其穷尽,殿内两国之人坐而对论,按下的玺印。
如血一般。
有风西来。
大风,西来!
噗呲声中,百里封的右手猛地扬起,复又狠狠地刺下,双目冰冷而狰狞残暴,如同暴起的猛虎,喉中有低声咆哮。
两名秦军铁骑的身躯因为沸腾的战血而微微颤栗着,而那几名狱卒却已经是满脸呆滞。
满脸呆滞看着那宛如怒虎一般的青年握着一物,疯狂地一次一次朝着赫连郅支的脖子上刺去,鲜血喷射,在那黑色的衣服上染出的狰狞的战痕。
一下!
两下!
三下!
鲜血喷射。
直到那位赫连郅支已经彻底不再动弹,百里封方才长呼一口气,踉跄站起身来,急促喘息着,他的身上满是鲜血,有赫连郅支的,有自己的,渲染在黑衣之上。
这便是大秦黑龙旗!
百里封将手中之人扔在地上。
赫连郅支已经失去了气息,双目瞪大,其中并无半点光彩,更无暴戾。
无论先前他是做着何等壮阔的春秋大梦,无论是有如何的雄心壮志。
可是此时。
梦醒了。
在他的脖颈处插着一根棱形的东西,那是百里封身上唯一没有被夺走的东西,棱形,木质,漆成了黑色,一面为秦,一面为令。
大秦北地定北都护府令箭!
两名狱卒几乎难以呼吸,满脸惊怖之色,还未曾逃开,便被两名秦卒击碎了喉骨,取了性命,瘫软倒在地上。
百里封踉跄着,俯身自那华服青年腰间抽出了黄金弯刀,猛力一割,将其首级直接斩下。
他攥着那首级,看着青年满是惊怖恐惧的面庞,嘲弄道:
“想要强令大秦属国签订盟约?”
随即抬眸,看向外面的方向,一双眼睛,冰寒得厉害,道:
“车师国的宗主国只能够有大秦一个,北匈七王子死在军营中,我看你们要怎么解释。”
“既然你们做不出选择,我便为你们做好了。”
“不谢。”
百里封抬眸,他看着仅存的两名大秦悍卒,满身创伤的身子缓缓挺得笔直,浑身上下皆是鲜血,却仿佛有另外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这残破濒死之躯,肃然道:
“今次纵然你我身死,北匈车师之盟也没有半点可能,纵然强行结盟,也不过虚假,彼此猜忌,轻易可破。”
“诸君,以身报国之日,便在此刻。”
两名大秦铁骑踉跄起身,握起了兵刃,体内热血奔涌,整齐划一,沉声回应,道:
“诺!”
百里封颔首,此刻心中已经没有了半点畏惧。
一手持刀,一手提着人头,大步走出,在这地牢中狱卒并不为少,却都以为刚刚的骚乱是那位贵人的‘兴趣’,未曾注意。
直到看到那名秦将手持人头阔步走出。
仿佛在瞬间被抽离的呼吸的空气。
看着那枉死的贵人,看着那三名手持弯刀,阔步而出的秦人。
明明是手持兵刃的狱卒,但是在区区三名秦兵的面前,竟然不敢上前强攻,只是踉踉跄跄往后退去。
有机灵的狱卒甚至直接撞入了牢笼之中退避,看着那充满了不详的大秦黑衣行过
他们浑身伤势,他们满面狼狈,脊背却挺得笔直,面上神色虔诚而桀骜,仿佛依旧身披玄甲,仿佛身周便是同袍。
一路无阻。
无敢于阻拦者!
百里封驻足,前面便是这车师国地牢的牢门,外面或许是生路,或许是死路。却已经绝然没有退路,他背对着两名秦军,沉默了下,突然笑道:
“我说,往后能不能不要叫我将军?”
百里封歪了下头,侧脸上有灿烂的笑容,那些被震慑到几乎没有胆量上前的狱卒们发现,这似乎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或许还能称呼为少年的年纪。
百里封笑得灿烂,看着那两个有些茫然的秦军,指了指自己,道。
“好歹我也是谋士来着。”
两名悍卒笑出声来。
压抑的气氛变得缓和,百里封笑容微敛,眸光依旧沉静,转身,抬手搭在门上。
他深深吸了口气。
百里封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风声,那风声中有清越的铃音,有红绸飞舞的轻响。
那是扶风的风声。
复又深吸口气,他轻声道:
“今日,我与君同死。”
“喏!!!”
哗啦声中,木门大开!
PS:之前猜是苏武或是李陵的,抱歉,猜错了哦。
是于他国杀使的班超。
我已经sh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