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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最近生活怎么样?”

“张主任,比文革时好多了,这地分到一家一户,能吃饱饭了,就是家家没钱,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西头郭家,人家到底是在煤矿,攒下钱了,都买下大红砖了,好几十方,准备盖大瓦房了!”

“是的,以后都会有的!”

“张主任,这几位是县上的大官吧?我怎么看着眼生?”

“不是的,是学校的,你能不能熄火,我们聊一会儿?”

“那怎么不行,张主任这几年发达了,听说刘书记调走访了,现在是张书记当家,你们要问什么事?我熄火!有些话,我说不好,红云在家,她三哥也在家,我给你找去!”牛芳芳把烧火的棍一根根抽出来,插入炉条下一堆青灰里闷着,就一阵风跑向薛萍家,李宏图坐在板凳上,正端着大碗喝茶,不知给正在喂鸡的薛萍,说了甚好事,薛萍笑得前仰后合。

“小三,快来,你大没在家,公社张主任带一人来,好像落实什么情况,我怕我说不清!”

“好!我去去就回!”扭头对薛萍说。

“别来了,我马上下湖薅草,一湖里都是狗尾巴草!”两个女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你是李红霞三哥?”嵇老师问。

“是!请问你们是……”李宏图给他们敬烟,他们都不抽,客气一下,李宏图让他们坐,自己却蹲在地上,“我大小妹没上过学,应该和你们没牵扯,不知你们找她何事?”

“她在家吗?你把她找出来,我们需要落实一点儿情况!”

“她不在家,你们要落实什么问我吧,我比较知道她的事!”

“她去哪儿了?”

“城里,也就十天上下,也许在我嫂子家!她家住锅矿山北村三队,我嫂子叫王慧云,也可能跟我家搭船去了,具体我说不清!”

“你妹子有婆家吗?”

“没有!”

“有对象吗?”

“据我所知也没有!”

“李子北,你认识吗?”

“认识,本家大爷,他家在前面。”

“他和你妹子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也就本家爷们!”

“他们没有恋爱过?”

“我妹倒是有那意思,好像北爷多次拒绝她,小孩子瞎闹,不能当真!北爷是个很不一般的人,眼光又高,芹姑比我大小妹强都不入他的法眼,更何况我妹!”

“谁是芹姑?她现在如何?”

“她叫李瑞芹,她已经嫁人了!”

“你能确定你妹李红霞现在在哪里?”

“不好说,我父亲带去的,要么去我嫂子家,要么上了船,我也家好多天了,具体的我也不掌握。”

嵇旭升想不到是这种情况,这叫白跑一趟,“我们回去吧?”

“这事怎么办?”年级主任摊摊手。

“等!等事态明朗化!”

他们一行人,竟然没人提议去我家看看,这正是我不希望的,环境实在太差,我父亲又是木瓜,根本不懂得如何招待这些人,我窘迫得象赤裸着,被人抓个现行,现场我虽不在,也想不到他们会直击我的生活腹地,那里已经一包糟了,每次回来,我都会难受,所以他们这次行为,让我后来自感难堪,他们虽没去我家,我家还不如李红旗家,一切都是腐朽的,霉烂的,散发出发酵的味道,如果没有一场彻底革命,很难改变,一切都是老、破、穷、小,是真正的草堂。

李宏图跟着他们进城,一路上讲了不少有关我的故事,我和他芹姑、他大小妹的故事,如烟散去,他是回一趟城,却没有如愿找到李红霞,她没去王慧云家,船开走了,只有冷飕飕挽着一河怨水,在流,失落夹杂其中,倒是江娇在水里看见他,很亲切叫他。

“李宏图,要不要上来?”江娇总是一团火,燃烧自己,感染别人,“好多天没见着你了,还好吗?”

“一般般,就不上去了,我回家几天,你看见我大小妹了吗?”

“没有!她不常来,她没在家?”

“没有!”

“要是没地方去,就来我船上!”

“你咋又瞎揽事?他一个外人来了,你还管吃可管住了?你咋这样不识好歹?”江娇之父冷脸撇嘴,“你稀罕人家,人家嫌你是二手货,不乐意嘞,你能个啥?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不嫌寒碜?我丢不起这人!”

“碍你啥事?要丢人也是我,与你何干?”江娇在江父脸上捏一下。

“去!少没大没小,我是你老子!”把她手打掉,“你咋这样没皮没脸,上赶着拿热脸贴人冷屁股?”

“我乐意,怎么啦?”

“人家看得起吗?”

“好!我就当面鼓对面锣给你问问:李宏图,你看不起我吗?”眼睛却像星星眨着。

“没那事,怎么会?”

“听到没?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谁是小人?谁是君子?你退回来,我就不该接受你!”江父脱掉一只鞋,举在手里,“要不是看你一天能撒几网鱼,我就真能扇你几下!”

“舍不得就舍不得,别冠冕堂皇的!”把拖鞋子从他粗糙手上拿下,“穿上,当父亲的要有父亲的样子,别跟孩子似的!”江娇再一转身,李宏图下了码头,“人家嫌弃你嘞!”

“不是嫌弃,是怕驾驭不了,我江娇是谁?没有两把刷人的刷子,还真不行!”

李宏图去了汪凤楠那儿,“汪大爷,你看到我大小妹了吗?你知道她在哪里?”

“不知道!我没见到她,八成上船了吧?”汪凤楠手哆嗦一下,报纸掉地上了。

夕阳碎了,掉地跌的,晚风送凉意,看看西天胡乱堆叠的云,他吐一口气:明早到学校去一趟,然后回家。

人在夹缝中活得太累,挤你压你,舒胸耸肩,倍感不适,李宏发现在明白了:什么是婚姻了,就是随时挤压人的板砖,有时刺出来,又有时缩进去,青面獠牙,不敢直视,别人羡慕的婚姻,就是一碗必须要尝的刷锅水,或许规律惯了,一旦松驰下来,慵懒象雨后春笋,一夜长了几尺,象虎牙,白生生扎心,王慧云超过二十岁,还单着,最初以为拣了个漏,拾个巧,孰不知,别人不要的,是有一定道理的,身体残疾也就罢了,心理残疾,就要了命,动不动就用身体为武器,与之相抗衡,把他炼成热锅上的蚂蚁,奋力攀爬到哪儿,都烫人,一个月总有几次犯浑,一次总得三四天,他疲了,乏了,甚至炸了,一度萌生退意,这不是他想要的,这是捆住他的绳索。

王家兄弟不错,只要得空就过来看看,活跃一下气氛,知妹莫过哥,王慧云有轴的一面,轴起来,就是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勒人闭气,往死里勒,表面上看不出来,伤痕藏在脖子下,这叫浅藏不露,你不仰视别人,别人就看不到你的勒痕,下颚尖尖如锥,幸福是写在脸上,给人看的。

“你们最近好吗?”王家老大问。

李宏发惊愕一下,看着那张笑眯眯的脸,再回头看看王慧云,她在笑,笑容轻浮点儿,有讽刺之意,“不错,很不错!”低下头。

低头嗑瓜子的王家老二,吐着瓜子皮,尖头锃亮的皮鞋尖对着鼻尖,“拉丝厂怎样?”

“可以可以!”李宏发平视王慧云。

“你大和汪凤楠怎么就是朋友了?”王家老三文化人,刁钻,专爱钻牛角尖儿,问话辛辣,直击主题,“他们以前认识?”

缘起一场风流冤孽事,他不知道,有酒友,有赌友,更有色友,交际有圈,物以群分,人以类聚,在同一磁场内,碰一下是友,也可能是敌,这事很奇妙,说不清,同一类人,有人喜欢某人,有人就厌恶,因色成友,“以前好象不认识!”

“你大能耐!虽土却龙,能飞善钻,不错不错,一切尘埃落定,你就好自为之吧!”站起来,拍拍手,话轻意重,手上瓜子屑掉,一阵烟下坠,“宏发,到我那儿喝去?你三嫂手艺不错,两位哥哥意下如何?”

“我看各自回家,小妹,改日聚!”老大分岔。

李宏发和他们话不投机,半句嫌多,他小心翼翼,象井下汲水拎桶,绳勒手,还得用劲,对牛弹琴,他们起身走的时候,李宏发的火已经到嗓子眼,跟子弹似,要喷射出来,“我问你他们什么意思?看不起谁?”眼睁多大,脖子拧成鸟脖子,指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对着王慧云吼。

王慧云也不争辩,她无法争辩,端着个大蓝边碗,去水缸里舀一碗水,往桌子上一放,水和碗都在晃动,她指指。

李宏发围着桌子看几圈,??头,“你这甚意思?”

王慧云耸耸肩给他一个背影,人前怂包,人后英雄,她舒一口气,错嫁了,当初为何见了第一面,就松了口?他军人的站姿、坐姿、走姿欺骗了她?恐怕这不是主因,而是她年龄大了,要找城里人有些困难,加之不能说话,许多人摇头叹息,样子虽不错,但生活不能靠样子来维持,仅有的确不行,王家仍虎狼之家,惹不起,还恨不起来,当地都知道的秘密,李家却不知道,地远人偏,信息不畅,且李宏发又是那种急于等米下锅的人,明明可以偷窥到幽深的坑洞,也只能奋不顾身。

第40章:

拉丝厂怎么说呢?体制下的厂,不愁销路,但凡能进去,工资二百多至三百不等,红旗飘飘,歌声嘹亮,按里面的人说法,嗯,也就那么回事,这话不甜不酸,滋味你品,象围城一样,没进来的人想进,进来的人想出去,想进进不了,想出还出不去,每天八小时,宣示着社会主义优越性,李宏发是仗着关系,走的是后门,算临时工,这已经是厂内天恩,不过是年青,劲有,技术含量差些。

带他的师傅偶有不高兴,“去!去去去!你就能吃!”把他扒拉到一边,指挥他怎么干,他干不好,话就更难听,“你准备着一直临时下去?噢,这符合你的风格!听说你是农村来的,你是准备干一阵再回去,还是准备一辈子临时下去?”

“报告师傅:我家住锅矿山北村第三组!”并行了军礼。

“我知道!”师傅拿下他的手,“那是你联姻的结果,你生地也在那儿吗?”师傅拿下眼镜,斜眼看他,“你不行,还不好好学,这机器都老得象成熟的瓜,随时随地落梗,知道不?你一个八宝男子汉,站着有人高,睡倒比人长,饭不少吃,学点技术咋这样难?一点技术含量没有,就混日子?肖贵红,你过来,教教他,齿轮丝上不好,光有蛮力有什么用?这样人,厂里一抓一大把,不缺货!”师傅这张嘴,损起人来,就跟刀剐猪毛一样,毛下来,还得掉层皮,年纪不大,四十多岁,这些老爷机车,离开他就是不行。

肖贵红三十多岁,也是这位师傅出来的,技术不错,师傅体班,她能独挡一面,除了两手油,拿扳手一点儿也不含糊,“师傅,甚事?”

“那几颗螺丝,你给他示范一下!”

“好嘞,小玩!”齿轮一抱,往轴上一对,一膝抵着,手拿螺丝,用手往上拧,然后用扳子上紧,倒三圈,绝对熟练工一个。

“谁说女子不如男?你这号人叫女子比下去了,肖贵红你带他一段日子!”

“哎,跟我来吧!”一头短发的肖贵红干练,工作状态迷人。

“去!还用人拿请柬?”

“你不用怕他,师傅这人挺好,刀子嘴豆腐心,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她伸出两只手,“来!”

“干吗?”李宏发吓一跳。

“卷袖子,你以为呢?想多了不是?快卷,蹲下,这台机器忒老了,都掉牙了,反正三天两头得整一下!把盖先打开,螺丝刀,扳手有屁用!”

李宜忠没有先卷她的袖子,去摸扳手,丢了扳手,才想起去卷袖子。

“我是人,不是老虎,怕哈球球事?别跟算盘珠子似,拨一下动一下!动手,你叫李宏发?刚结婚,听说……算了,还是别说了,拧螺丝!”

李宏发拧下螺丝,打开盖,轴承的圈,就随机掉出来。

“放你地上,别抱着!”她低头看一眼,“乖乖,轴勚成这样,得他妈多少轴承糟蹋!它在里头转动时,跑偏,轴承吃不消,掉下来是轻的,能熄火!”

“既然老成这样,怎不换部新的,何必耽误功夫?”

“你懂个屁!我不知道换新的?你知道得多少钱吗?说出来吓死你,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有钱,哪儿买去?东北,老重工业基地才有,你以为厂子里就是社会主大草堆,谁不扯谁不得,错,不说谁去,光这一路吃喝拉撒差旅费,得这么厚一沓钱,等你买来,调试好,早他妈过年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干社会主义就得精打细算,怎么办?干活,那边工具箱拖过来,实在不行,得校轴,整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