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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川呢?”

宴后,酒席中不见扶川的踪影,封长诀皱着眉问管事的。

管事的磕磕绊绊地回道:“堂主……扶、扶公子应该在后院喝酒吧。”

封长诀怔住,他很少见到扶川喝酒,心中愈发奇怪,跟管事的打点好一切就往后院走去。

被封家军围住道谢敬酒的裴问礼察觉到这点,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封长诀的背影,唇角往下压了压。

后院堆放的杂物多,月色朦胧,平生凄凉。封长诀一走进,就看见扶川坐在一个大木箱上,旁边立着黑色酒瓶。

“才想起我?”

扶川忽然开口,视线也没落在他身上。

“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喝闷酒?”封长诀双手反撑在木箱上,轻巧一跃,在扶川身边坐下。

“中秋佳节,我想的有点多了。”扶川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封长诀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等他说下去。

“小将军,等安定下来,我就不借你的福气了。”扶川故作轻松地笑笑,他随手捞起酒瓶,声音却如飞雪般凛冽,“我总不能一直跟着你吧,你也有自己的家,也有自己的爱人。今日团圆,让我想起了和师傅在小破庙待着的日子。”

封长诀瞳孔微缩,他知道扶川不可能一直待在他身边,也知道扶川那些话是开玩笑而已。

末了,封长诀扬起笑容,说道:“恭喜,你有了自己的路。”

“师傅说,要传道。”扶川指腹摩挲着瓶身,心事重重,他沉声道,“没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想必我传道也会很轻松……师傅在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吧。”

封长诀难得安静地听着,忽然扶川侧过身,伸出五指挡他眼前,不知道在比划什么。

“一开始,我被你的命格吸引,我很嫉妒,凭什么你就能顺风顺水地活着,凭什么师傅口中的你如此优秀。”扶川语气急促,封长诀被覆在一片阴影下,看不见扶川眼角的红,只听得他继续说道,“后来,得知你父母去世,受了挫折,我才敢接近你,这样我们之间就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了。”

“但是越发接近你,就越发觉得我心胸狭隘。”

封长诀呼吸一滞,他没想到扶川能和他说那么多。

其实从封长诀回京后,扶川和他之间就相隔甚远,或许能追溯到更早,封长诀在外死战,他被天德将军关起来时,城墙内城墙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封长诀当时是如此安慰他的,但他心里还是有愧疚不安的阴霾。

“封长诀,谢谢,在我师傅仙逝后陪我这么长时间。”扶川眉眼弯弯,连气氛都变得温柔了。

封长诀轻轻用拳头捶了捶他的手臂,噙着笑道:“说什么呢,你也陪着我啊。”

扶川心头淌过暖流,故意装作嫌恶的表情,说道:“咦,好肉麻,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们两个从来不是一方施舍一方给予的关系,那是两个少年互相扶持,相互依偎着走过寒冬。

封长诀闷闷笑了几声,轻身跃下,他拍拍沾灰的手掌,打算走了。

“扶川,以后要是混不下去,就来找我。”

待封长诀的身影消失在院门,酒瓶瓶口停在唇边,持酒的人忽然笑了声,意味不明道:“咒我。”

圆月暖黄了周围的黑云,院里的四方天地只截了天空一缕,挂着灯笼的树枝延伸出墙。

庭院中的小桌上堆放着圆形胡饼,饼面雕刻着不同花案,两碗甜米酒和两壶桂花酿作配。

“你去找扶川了?”

裴问礼撑着头问刚坐下的青年,后者吃完饼口干,喝了口甜米酒,才不急不慢地回道:“嗯,和他说了些话。战打完后,他就要去云游四方了。”

“哦,好事。”裴问礼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想法,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舍不得?”

“毕竟多年的兄弟,肯定有不舍,不过,我更为他高兴。”封长诀回答得坦坦荡荡。

“那我过几日要走,你也会不舍吗?”裴问礼带着酒气明知故问,语气中透露着几分不安。

封长诀感到诧异,裴问礼问问题时不像平日的撩拨。他借着月光望去,裴问礼白皙的脸被月光映着,更显惨淡。

像只浮在水面上的残蝶。

这句话太过耳熟,封长诀想起很久以前,裴问礼在他耳边说的话。

——倘若有一日,我也置身于火海之中,危机四伏,你也会担忧我吗?

“会啊。”封长诀先是应声,看裴问礼脸上的凝重缓和,他试探地问道,“裴问礼,怎么了?”

“我酒喝多了。”裴问礼眸色沉暗,心绪不宁,他起身要回屋睡觉。

一种不安的情绪蔓延至封长诀的全身,他看着裴问礼回屋的背影,眉头皱起,转身跟过去,扯住裴问礼的衣袖。

“裴问礼,你对这场战到底有几分信心?”

要回答的人怔住,半晌,他微微启唇。

“我不知道。”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最终封长诀败下阵来。

他紧抓裴问礼衣袖的手逐渐松开,前者扯扯嘴角,淡然笑笑:“裴问礼,你别想太多,若是败了,顶多就是个亡臣败将。”

“你的意思是说,我死了,你会为我陪葬?”

裴问礼眼眸中染过一瞬疯狂,但只有一瞬,很快他恢复镇定,想确认封长诀口中的真假。

也许是气氛烘托,封长诀竟然忽略了裴问礼话中的漏洞,导致他后来后悔不已。

“我会,要死一块死,你死了我也不会苟活,也没法苟活。”

他们这些主张对抗的人,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浪袭来,淹了,也是一群人一起淹。

“你知道,裕王很看得起你,若时局无法翻转,你就投奔裕王,他还是能活下来……”裴问礼从未如此失态过,语速飞快,满是惶恐不安。

他很少见过裴问礼脆弱不堪的样子,除了五年前见过一次,就再也没见过。往日的裴问礼都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谈笑间能将激浪化春水。

哪有今日这样。

“裴问礼……裴堇!”封长诀冷喝一声,想让他镇定,前者凑过去亲吻他,等裴问礼从怔神状态恢复,开始有些回应,封长诀才退开,沉声道,“我不会背叛大辛。跟了裕王我也长久不得,他和先皇很像。”

“还没到过年。”

最后一句话打醒了裴问礼,后者点点头,搂住眼前的人,在他脖颈处落下吻。

“我想和你过好多好多的中秋,想年年团圆。”

“我想我们俩都好好地活着。”

这个中秋,是他俩今年最后一次见面。

雪落满大地,江陵一些湖的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如同当今局势,一碰就碎。武堂打响了名号,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想习得封氏武学。

今年年底,裕王还没发兵,家家户户都弥漫在新春的喜气中。

眼看元日要过去了,裴府上下才有点喜庆。

千百挂上红灯笼,宰鸡洒血祭拜,无一不落。恰好裴问礼处理完事务回府,见到红妆浓抹的裴府,有些讶然。

“不是要开战了嘛,封小将军寄过来的信中说,开战前要图个吉利。”

听到封长诀的名字,裴问礼才从恍惚中回神,温柔笑笑,继而谈起正事。

“礼部算过日子,那日天时地利,宜出战。”

千百立刻接过话头,正言道:“陇西郡王的派人送来的文书已送至刑部,说是围堵李家,已拷问出私养精马造反一事。飞骑将军也告祭过,兵部庙算文书也递呈至大人书房。属下去请过镇国将军,他虽年近古稀,仍愿带兵平反。”

“江南裴姜二家府兵镇地,京都别院也清扫干净。陇西郡王和江陵郡王兵力统共一万多,算下来,也就是约莫五万。穆小姐从赤胆营挑选的有三万。”

“现在总共可用的有八万。”

是命运吗?让他和裕王连兵力都差不多。

千百看出大人心中所想,犹豫片刻,说道:“大人,剩下两个郡王各有一万兵力,世道乱了,保不齐他们也萌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裴问礼只觉得头痛,他真正对抗的,可不止裕王的八万兵。他还要时时刻刻注意元武将军的一举一动,还有乔家、匈奴、世家大族……

局前兵力是这么多,等开打后,随着各方阵营的招兵,兵力又会有很大变化。

倘若计划一切顺利,他的确最后能反蚀。

“镇国将军忠国,没想到竟把他卷进局中。我对不住他。”裴问礼长舒口气,心里被愧疚填满了。

千百忽的说道:“大人,差点忘了,镇国将军说‘如果你能胜,老夫做什么都行,拼上命也不为过’。”

“是吗……”裴问礼有所动容,他有些厌恶自己的冷血了,他温声道,“那就拜托镇国将军堵住那条裕王北上的路吧。”

那条看似毫无设防的路是一个陷阱,也是棋局中的眼劫。

忽然一阵春风吹来,春寒料峭,碧绿竹叶脱落,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转而落入他的两指间。

“东风也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