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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西良国上卿府。

上卿府公子姚岁突生怪病,先是半夜做梦惊醒,像中了邪祟,一直到晨时,便对着那缓缓升起的朝阳摇头晃脑,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不让家里仆人为自己梳洗也不用饭,活像一个失去了丈夫的痴傻妇女。而有时,他又变得极其暴躁,逮着人便掐脖子,面目狰狞地怒吼,“为什么要阻止我,我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姚岁的这一病,惊动了西良国主,他可是经过中州共主幽暮认定的西良国在中州的代言人。国主把宫里的太医全部请来,却依然对这怪病束手无策,太子宇找来国师,设坛做法,法毕,一道光亮落往东方。

“东霁?”

国师点头。

“盛都?”

“再东。”

“莫非是东霁盛都以东的某个地方?”

国师闭眼微微点头。

“国师可有破解之法?”太子宇问。

国师掐指再算天谕,缓道:“以战击之。”

“以战击之?”西良国主面有难色,太子宇看出来了,这些年来,他在父亲的严厉管教和天才姚岁的指导帮助下,已经进步颇多。他知道父王的忧虑,一来,西良位于东霁国西部,为防西良,东霁国在其西部边境布置了数十万大军,将士人员充足,再加上有谈域亲自坐镇,他们西良即使挑起与东霁的纷争,也与消灭东霁东面的灾星无益。二来,东霁国主年迈,时日无多,王子们争权夺位势在必行,而他们压了重宝许久,实在不宜在此时露出什么把柄使他们前功尽弃。“父王,孩儿有一计,或许能解除姚岁身上的邪祟。”

“宇儿,请速速道来。”

“灾祸南移。”

东霁国南面分布着数个小国,这些小国,是东霁和南杵两个大国的缓冲地带,本着所谓的国与国之间和谐共处的原则,南杵与东霁数年前签了互不侵犯协议,故而布局薄弱,仅配置了少量官军,更多的时候,南杵、东霁和诸多小国友好相处,百姓间也是其乐融融。可事实上真的如此吗?西良国主和宇太子相信,只要稍稍使计,南杵和东霁之间的矛盾就会爆发,尤其是在宁大将军病逝群龙无首的时候,他不相信,南杵人能忍住不发难。

癸乙学堂。

回到首阳的云敬梧,首先便去了老师处。就着老师给他的“西”字,已经把一年前的事情猜了个七八。

“代天行事的国师无论在中州,还是各诸侯国都地位尊贵,备受推崇,我东霁国师与西良国师同出一门,如果为了共同的目的,私下里想要做些什么交易那也是极容易的,比如剑指东方。我们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也打听到了,一年前宁大将军病逝,在群龙无首之际,南杵突然发难,我东霁四处征兵,越是远离盛都,越是往东面,所有年轻男子,无论是否独子,都必须应征入伍。”云敬梧把他能想到的这次军旅的前因后果以及路上的所见所闻向老师报告。

“几年前,姚岁年纪轻轻便在中州祭祀大典上锋芒毕露,其名声早已传遍天下,中州王幽暮对西良国甚是依赖和器重,有许多教化、礼仪、军事方面的事都交给西良国来负责。而太子宇能说动南杵向我东霁发难,看来他们的势力早已渗透各诸侯国。”云敬梧一点一点向老师述说当下时局,这是他从军一年的课题。癸乙非不能阻止他的一众学子被征召入伍,只要他告诉他盛都的学生舒太师即可,只是有些实践课必须亲自去体验。

等云敬梧将这一年的的所思所悟讲完,癸乙轻捋白色兹须,微笑着点点头,说:“敬梧,这军营之行便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堂课,你是时候启程了。”

舒太师已经派人来催过数次,云敬梧的归来正当其时,癸乙也想了却他得意门生的最后一点期盼。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教不了这个绝顶聪明的年轻人了。

“学生还是迷惘,请老师指点。“云敬梧恭敬拜首。

“为师能为你解答的已悉数传授,剩下的,为师也无能为力。你且回家罢,你的母亲会解答你的疑惑,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云敬梧三叩首拜别了老师,当他离开这所学堂时,夕阳的余晖正撒向当年他满头大汗跑进的这道门。这里不是给他启蒙的地方,却是给他指引人生方向的地方。不然,云敬梧能肯定,如若当年他没有遇见癸乙老师并被他盛情邀请入学堂,自己可能成为一个躬身耕地的农夫,或者依据自己的喜好,终身打猎,做一辈子的猎户,也可能被强制征召入伍,做一个上阵杀敌,服从军令,英勇战死的士兵。进入癸乙学堂之后,云敬梧开始了解天下大事,开始关心民生,开始站在当权者的角度思考对策,他想,他应该能做更多了不起的事。

回到首阳村家里,天已经全黑了,母亲为他亮了一盏灯,寻着烛光,云敬梧“吱嘎”一声推开家门,母亲抬起眼,停止了手中补衣服的动作。一年不见,母亲额角的皱纹又加深了。

母子二人安静地吃着晚饭,因为有太多话要说,反而什么话也没说。但沉默总是会被打破的。

“母亲,我,我想换个地方狩猎。”

“是首阳的野兽猎完了吗?”

“并未,而且,永远也猎不完。”

“彼处的猎物比首阳更好收服吗?”

“并不,那儿的野兽比首阳的野兽凶残十倍百倍,聪明十倍百倍,也狡猾十倍百倍。”

“那狡猾当何如?”

“比之更狡猾。”

“聪明当何如?

“小聪任之,大聪任我。”

“凶残当何如?”

云敬梧当下碗筷,停了会儿,回答道:“跑。”

“而且要跑的极快极快。”

云敬梧有些犹豫,母亲对他的这个答案却是满意至极。母亲说完,转身回内屋,从床底下拿出两双鞋,补充说道:“就像你小时候我用棍子追着你吃饭的时候那样跑,让人追不到那样。”云敬梧笑着点了点头。母亲的逗趣缓和了逃回家和久别重逢的凝重氛围。

“那我儿还有什么疑惑?”

“母亲,是,选择的问题。”

“何以有此疑惑?”

“我见到他了。今日不同往日,我想,当年给与我们生活和希望的人现在过得并不好。”

当年给与云家母子,甚至整个首阳的人生活和希望的人,一定是给与他们这一群从隐山迁过来的难民土地的国王和熹妃娘娘。国王高高在上,他们只远远地看过他的车驾。熹妃娘娘则不同,首阳的百姓对她记忆深刻。

熹妃娘娘?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阳国归顺东霁,国主赐给他们一块地,从此他们走出贫瘠的隐山,来到一个叫首阳的地方,耕田织作,自力更生。两个母亲牵着各自的孩子在首阳相遇,一个是从隐山来的难民,衣衫褴褛,破旧不堪,脸上手上也都是脏兮兮的,排队等官家的资财救济。一个是盛都来的国主的宠妃,她牵着那时还小的儿子,身份尊贵,衣着华贵,从那对母子身前走过,两个孩子互视一眼,一瞬间便感受到了自己和对方的天差地别。

那时的熹妃温柔聪慧,甚得国主的宠爱,她建议此地取名“首阳”,此山取名“首阳山”,此村取名“首阳村”,国主都一一同意了。她放下尊贵的身份为逃到这里的难民布点施粥,云敬梧脏兮兮的手捧着粥喝,熹妃娘娘取出自己的手帕,打湿了水,轻轻替他擦净,对他说:“小家伙,要把手擦净了再吃饭,这样就不容易肚子疼了。”接着,她小小地舀了一勺盐在粥里,补充说道:“放一点点盐,吃完以后才更有力气哦!”。许是年龄相仿,那个总是跟在熹妃娘娘身旁的小孩问他叫什么名字,云敬梧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云,云,云敬梧!”那孩子听后,掰开手指头开始数起来,看他皱眉,是因为两个手指头根本不够用,他又张开收拢数次,待终于明了之后,得意地告诉熹妃娘娘,“母妃,我数清楚了,是四十二个。”

熹妃娘娘为受伤的百姓医治,在她的引导下,那娇贵孩子也一点不嫌脏地热心参与,那时候的他,眼里是澄澈而简单的。熹妃娘娘教这些难民如何快速翻土,种苗,浇水,得意地对首阳的村民说,在她老家的那些人都是这么做的,长出来的庄稼都是顶好顶好的。

虽然熹妃娘娘只与他们这群难民朝夕共处了四天,便被国主请回去了。但她的出现就如同天神降临,照亮了首阳百姓的路。彼时,云敬梧还小,却对熹妃娘娘记忆尤深,还有那个孩子,因为身份的差距,他自是不能直接和他交谈的,他只偶尔听到熹妃娘娘叫他“桓儿”,听到那些仆人叫他“三公子”。

熹妃娘娘?母亲嗫嚅着这个称呼,想到了那个尊贵如天神,却亲民如子的女子,在她一辈子的认知里,如果说有什么传奇的话,熹妃娘娘便是一个传奇女子。

当情义与抱负要用生死抉择来证明,总是让人难以抉择,即使聪明如我儿,亦是想不出解决之道。

“熹妃娘娘真是个大好人,她呀!是真正的好。或许她是为了她爱的男人,或许她是为了为孩子积福报,但是我想,即使没有那两个人存在,她也依旧是个大好人。”母亲止不住地赞叹。

即使没有那两个人存在,也要做个大好人?不是为了某人,而是为了自己钦佩的那人的理念和原则,这既不负情义,也不负理想。熹妃娘娘一心为民,自己进癸乙学堂的初衷亦是为民,这便是情义和理想的契合处。经母亲这一点拨,云敬梧顿悟。

“母亲,孩儿知道如何做了。”

“那何以生?”

“江山在,宗庙在,祭祀在,便生。”

“何以死?”

“江山破,宗庙灭,祭祀绝,便死。”

“那我儿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莫要生了病才是。”

”孩儿谨记。”每每把一件严肃的事情说完,云母总能幽默地把对话拉回到最平常的琐事上来,让人瞬间轻松愉快。

见儿眼中的阴翳已除,尽是欣喜和激动,母亲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银色手环,说:“这是给云家媳妇儿的,我儿如若有看上的姑娘,便送给她罢!”

看上的姑娘,那一定是知心如母亲,亦或与他有同样志向和抱负的女子,云敬梧突然想到了那一抹红色的英气,他接过母亲的手环,答应了,没有一丝害臊。

云敬梧准备退出母亲的屋,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大睡三天三夜,要知道,这段时间,他可是严重的睡眠不足,母亲刚刚不是说了吗?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我儿呀,”母亲似还有话说,“我,还有整个东霁的百姓都会为熹妃娘娘祈福的。”

云敬梧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替母亲拉好房门,出了屋,此时已经月上中杆,子时已过,农家小院干净透明,沐浴着月色,云敬梧回到了自己屋,并默念了句:“舒义兄呀,你可千万等两天再到呀!”

舒义是隔天午时到的,因为去隐山兜了一圈,幸好在准备进山的时候,被山下的郎中拦住,告诉他两日前,云敬梧和赵卷一群人已经回了首阳,另外两个治腿病的人为郎中的话提供了口证。

在小院门口拜别母亲之际,哒哒的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是赵卷骑马而来,在与癸乙老师深切交谈过后,赵卷想他有必要跟着去盛都。

“甚好,甚好,大师兄,我们很是需要你。”舒义拱手作揖道。

“胡说,若是需要我,怎么不见得你去我家里接我呀?”

“怎么不接,你看,马都是往师兄您这个方向绑的,我们即刻便会动身去你那。”云敬梧随口附和。

为了尽快赶到盛都,三人并没有坐马车,而是骑马前往。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到了盛都城外,远远地,便可眺望到皇宫的乾坤殿,夕阳照在三个年轻人身上,像撒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他们将如何实现心中的抱负,又将为盛都和东霁带来什么,尚未可知。

而这时的西良国,上卿公子姚岁,经过一年的治疗,已完全康复,继续为西良国主鞍前马后,称冠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