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天气放晴,艳阳高照。
陆瑾瑜和沈清婼并肩站在红阳村村口的一块巨石上,眺望红阳村。
洪水已经退去,浅水湾彻底被毁,成吨的石灰在浅水湾里凝结成块,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棺材都被洪水冲了开来,新坟也早就被冲为平地。
南姝此刻正带着人在重新建坟。
人死为大,即便罪有应得,也该给予应有的体面和尊重,总不好让人死后还当个孤魂野鬼。
只是如今她们却是连个衣冠冢都没法为人立了。只能把一具具被毁坏的棺木重新钉好了,重新入土。
有人忍不住泣不成声。
李如玉带着一家老小便是在此时跪下的:“对不起。本官枉为一方父母官,这才让你们在不知不觉中当了十年帮凶,还让你们最终惨死南浔人刀下!”
“尸骨无存非本官所愿,但本官必不会让诸位就这般死不瞑目的,本官在此郑重承诺,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他带着一家老小在坟前重重磕了两头,这才起身,把一双儿女都推到了南姝跟前,涩然一笑:“按理来说,本官对不起红阳村的人,不该再张口为难。只是祸不及子女。我也心存私心,想让他们好好学习蛊术。还请南姝姑娘收下这两人为徒,顺便——就当是她们替我留下来赎罪了——”
这话说的,好似有一种临终托孤的无奈。
南姝唇瓣轻抿,下意识想要拒绝。
李家兄妹已经重重跪地:“见过师傅。以后徒儿定会努力学蛊,不怕苦,不怕累,争取早日学有所成,为师傅报仇,也为那些死于蛊虫之下的千千万万个无辜之人报仇!”
“更重要的是,能用所学,保护我们不再受蛊虫之害。”李如玉的儿子今年才刚满九岁。但此刻铿锵有力的誓言,却说的人忍不住热泪盈眶的,南姝忍不住红了眼眶,赶忙弯腰把俩兄妹拉了起来。
李家妹妹今年才五岁,但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坚定。两人像是小大人似的,一左一右站立在了南姝的身旁。
李如玉躬身道谢,转身带着老母亲和妻子离开。
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李家妹妹终是忍不住的泪流满面:“哥哥,咱们还能再见到活着的爹爹吗?”
李家哥哥走过来使劲攥住了自己妹妹的手,小脸上也浮现了一抹哀伤:“不知道。”他声音轻轻的回,“或许二公子会帮忙求情,让皇帝饶了爹爹死罪。”
是的,两兄妹知道,他们的爹爹李如玉是要被带回京都问罪的。
事情是发生在他管理的辖区之内,他和南淳峰又是兄弟,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得掉脑袋了——
但李如玉却走的异常轻快,甚至走到陆瑾瑜和沈清婼跟前的时候,还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走吧。我们可以出发了。”
“南姝性子温善,又分的清事情轻重,定会好好教育李家兄妹的。”沈清婼说了一句。
李如玉轻轻颔首:“明白,两位给找的师傅,必不会太差了。”李如玉脸上笑容依旧。
仿佛,他就是诚心诚意的感谢,心甘情愿的远离。
可沈清婼知道他心底难受。笑着,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笑着,不过是庆幸自己可以活着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然而也正因为心知肚明,沈清婼看着他脸上的笑便百般不是滋味。
李如玉已经偏头看向一旁。
陆瑾瑜安排了两辆马车十几匹快马,却并未安排囚车。此时李母和李夫人已经坐到后面的马车上。
李如玉轻笑着回眸,冲着陆瑾瑜拱手:“多谢二公子给安排的马车。”
“过去吧,还得赶路。”陆瑾瑜淡淡说一句,牵着沈清婼的手先上了前面的马车。
李如玉脚步沉沉的走向后边的马车。
越靠近,脸上的笑容越淡。最后笑容全无,脸色深沉如墨的深呼吸一口气,他猛地撩开车帘,弯腰跳上了马车。
李母一脸哀愁的望向她。
李夫人朝他靠过来,双手轻拉住了他的手:“夫君,妾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也知道那南淳峰捏了你的短处,不过夫君既然选择了勇敢面对,那妾便是死也会和你死在一处的。夫君可把孩子们都安排好了?”
李如玉轻轻点头:“安排好了。等到逼不得已彻底撕破脸的时候,我再和二公子说一声。让他们帮忙重新给两人做个新的户籍吧!”
“他们不能有我这样满身淤泥的父亲。”李如玉说完,一直强忍着的情绪彻底崩坏。
但他不想在自家老母跟前展露出丝毫脆弱,便索性撩起车帘朝外张望了去。
路边风景缓缓后退,李如玉一时更是百感交集。
沈清婼此时也撩帘朝外望了过去。
但她望着的却是浅水湾的方向。这一路走来,仿若大梦一场。她也从未想过,她不过是想查清楚五年前的事情,怎的就会逐渐掺杂进了抵抗南浔的势力之中?更是不曾想过,原来在她之前不曾到过的地方,有人比她更加艰难。
“活着,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有意义的活着。”这是她对南姝说过的话,也是她想对边境万万千千的士兵们想说的话。
这里距离临王驻扎的地方只有百里地。
沈清婼收回目光,扭头便看到陆瑾瑜低头正摩挲了一个长命锁。
银质的长命锁雕刻精致,中间镶嵌着的翠玉更是熠熠生辉。
陆瑾瑜的手指落在翠玉上停下,声音闷闷的:“这是我缠着母妃要来的。那时候我见大哥有长命锁,我没有,便非缠着母妃给我打造一个。母妃没去打造,但她去了皇觉寺,一步一跪的上了山,才求来的这块长命锁。”
陆瑾瑜抬头看向了沈清婼,眼底有一股她看不懂的情绪在酝酿。他低声道:“沈清婼,其实在我心中,他们便是我真正的父王母妃。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父王母妃真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想,大概会先跑去皇宫,亲手杀了皇伯伯的。”
所以他其实能理解李如玉的做法。
挚亲挚爱,他都想保全,但却也正因为想要保全,才迫不得已为虎作伥。哪怕,很多事情根本不是他做的,可他纵容了南淳峰进府为非作歹。哪怕后来他拼了命的想传消息出去,哪怕后来他确实帮着他们做了不少事情,立了不少功劳,可他依旧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给李如玉求情。
沈清婼轻拉住了他的手,声音轻柔:“那你要绕道去看看他们吗?”
陆瑾瑜抿唇。
沉默的盯着那个长命锁好久,他摇头道:“不了。君有令,他们不得不战。咱们快些带方宁和李如玉归京,说不定还能让皇伯伯改变了主意。”
“那南浔人明面上从来不是我们的对手的,但若要论阴谋算计,蛊惑人心,满北辰的君臣怕是都无人能和他们抗衡。”
沈清婼轻轻颔首。
两人再无任何言语。
马车疾速往前行驶。
陆瑾瑜坐的昏昏欲睡的,索性拉过沈清婼,靠在她肩膀头上睡觉。
沈清婼:“……”
本想把人推开,可听着他轻微的打鼾声,低头又看向他眼底的乌青。手放在他肩膀头上,她却是又缓缓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想靠着便靠吧,将来回了京都,还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靠?
祖母对他成见颇深,即便陆瑾瑜放下身段来去赔礼道歉,祖母也不见得愿意她现在就嫁。
而她,也不能真不管不顾的和他在一起。
沈清婼轻叹了一口气,手指缓缓落在他的脸上,轻轻描摹了他的五官。
额头鼻子,顺延往下,落在唇边,又速度滑落而下。她的目光落在了他下巴冒出的青色胡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