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晨星,东方初露鱼肚白。
咸阳城外栎阳台。
金钗云鬓的女子坐在高耸的楼台上,玄衣纁裳,庄严华丽。风卷过高楼,黑色嫁衣裙摆下隐约晃着一双莹白的脚。她静静看着远方,慢慢抬起手。闪金色的晨曦穿过她指间缝隙,照在她盛妆的脸上。
在凉风里守满了一夜的禁卫军在换班的时候终于舒了口气,随意地一抬头,视线却猛地顿住了,“那……那是?”
一瞬间,满城草木皆惊。
余子式得知消息的时候,他还在宫中,等他迅速赶到咸阳城外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栎阳坐在栎阳台上,神色有些恍惚。楼台之下跪倒了无数宫婢,她的乳母已经抱着那台柱哭得快昏死过去了,隐约哭声在众多禁卫军的刀兵亮色映衬下越发凄厉渗人。
余子式看了一眼,猛地扯过一旁侍卫的衣襟,“通知武通侯了没?”
那侍卫忙点头,“武通侯昨夜出城清点卫营兵马,已经通知了!”
余子式松开了那侍卫,望着那高楼上的女子,心中凉意一丝丝往上冒,“她怎么上去的?”
“不,不知道。”
高楼之上,栎阳安静地绞着玄色的衣带,像是在数着时辰。栎阳台下挤满了宫禁侍卫,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将人拖下来,只要有人稍微靠近一下,栎阳就作势往台下凑,一身嫁衣飘摇欲坠。
她在等人。
她快等不及了。
有人在哭,有人在劝,有人在苦苦哀求,家国大义,金玉良缘,一个个词像是风一样吹过她的脑海,她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了。极远处似乎有琴瑟笙箫声传来,听去一曲隐约凤凰鸣,她忙仔细竖起耳朵听,却剩下了一支风声。
她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着台下莫名越来越多的人,她怔怔地发呆,等了一夜惊惶了一夜,此时却是忽然没感觉了。
其实都到了这一步,怎样都挺好。
她终于缓缓站起来,靠近那高台边缘,脚尖轻轻蹭着栎阳台的青玉砖。
“穆公并国二十,有女弄玉,凤凰台上善吹笙。年十五,吹笙月下,游龙彩凤下天门,太华山主善吹箫,乘龙下界,执契为姻亲,结发授长生。”她一字一句悠悠叹着念着。
神仙眷侣,传世佳话,栎忽然就低头看了一眼,眼泪一滴滴砸在手背上,滚烫灼人。
所有一切都忽然清晰明朗起来了,栎阳到这一瞬才恍然大悟,这些眼泪,不是因为没能等到人而流,也不是因为委屈,更不是因为所谓爱恨,而是这一生的身不由己,想来实在是太不甘心。
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想明白了。
纵身跳下高台,栎阳原以为自己会想起这前半生的压抑与求不得,却不曾想脑海中闪过最后的一幕场景会是当年初见。复道阁楼,盘云宫殿,白衣的乐师抱着琴,转过长廊时忽然回头望了自己一眼。
那样子真是闲散自在至极。
惊呼声与哭嚎声一瞬间同时响起。
余子式猛地扯过面前的侍卫就朝着远处高台冲过去,距离太远,人群一下子骚动,栎阳台被围的水泄不通,他被挡在了外圈,耳边哭叫声一瞬间震得他眼前直发昏。就在他终于拨开人群挤进去的时候,一只手忽然轻轻遮住了他的眼,他眼前一瞬间黑了下来。
才赶到栎阳台的胡亥从身后揽住余子式,望着那台阶上摔碎的肢体与淌了一地的血,没说话。
“栎阳她……”
余子式只说了三个字就没再说下去,耳边巨大的嘈杂动静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这事绝对是一场灾难。
没人敢动那尸体,甚至根本没有人敢靠近。死的是一位大秦的公主,真正的公主,血统之尊贵足以让在场所有禁卫敬畏。
来自咸阳宫的旨意很快就到了,不过八个字而已。
削去封号,废为庶人。
皇宫中,听闻旨意的宗正郑彬叹了口气,从秦皇族数堆卷宗找出一卷,拂去积灰,提起朱笔轻轻勾销了一个端正清丽的名字。
午时,骑着河曲骏马的年轻将军终于从军营匆匆赶来,一身战袍战甲尚未来得及脱下。
正午阳光下,他猛地勒马而立,望着不远处的一滩血色狼藉,眸光沉沉。
翻身下马,他一步步走上那台阶,在那堆模糊的血肉面前停住了脚步。
见惯了沙场残肢断臂到处飞,王贲看着脚下糊了一地血浆的惨状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只是有些没想到,自己与栎阳的初见会是此情此景。
没有人敢替栎阳收尸,尸体就这么横在白色台阶上,曝晒了一上午。酷暑夏日,尸体的血已经被晒干了水分,隐隐发黑。
王贲看了她许久,终于轻叹了口气,伸手解下身上崭新的战袍,轻轻裹住了那具尸骨。
所有人都远远地盯着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年轻的将军伸手将摔开的肢体裹起来,一点点梳理好女子摔烂的发髻,细细地擦干净了她脸上的血浆,王贲盯着她的脸庞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句话,而后用雪白的战袍遮去了她的脸庞。
高楼台阶上,年轻的将军小心地抱起裹在战袍里惨死的女子,一双手上沾满了血浆,他抱着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不急不缓,从容不迫,一身的大将之风。
直到王贲的背影消失视野里,那站在阶下浑身僵硬的侍卫才颤着回头看了眼一旁的同伴,“他,他刚才说了什么?你听清楚了没?”
同样满手冷汗的禁卫几乎没能握稳自己的长矛,许久,他才颤着说了一句,“没听清楚,别多问了。”
要教他怎么说那一幕呢?
年轻的将军手抚着惨死公主的脸庞,低声温和道:
“倒的确是个美人啊。”
那禁卫也不是没见过生死的大场景,乱世里过来的人,原以为自己再瞧见什么场景都不会震惊了。
可是看见那一幕的瞬间,自以为无动于衷的他忽然就浑身震颤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