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时分,余子式准时到了华庭的宫殿。一走进去,他才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大秦气象。后世阿房宫里的繁华奢侈景象,原来不是诗人天马行空的才思。余子式站在悬廊之上抬头望去,华庭一身黑色绢纱拢着玄裳,盈盈走来竟也有几分惊鸿之姿。
余子式站了一会儿,眼见着华庭走近了,正打算抬手拢袖行礼,忽然听见一道清晰而傲慢的声音。
“先生。”
华庭竟是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毕恭毕敬。
余子式编了一夜的套话一句都没能说出来,他不得不承认,华庭端着袖子昂首走过来的那一瞬,的确是有大秦公主的风仪。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伸手轻轻将华庭扶了起来。
……
那一年,燕丹易水别荆轲,满座衣冠胜雪。
余子式数着日子,恰好大秦草长莺飞的时节,燕国使臣白马入咸阳。余子式没见过那荆轲,他入城那日他恰好被尉缭叫去商议事情。
尉缭真的老了,余子式握着他的手觉得他连脉搏慢了许多,他还发现一件事儿,尉缭已经开始吃不下东西了,和他说话的大半个时辰中,一双眼也是仅有片刻清明。
生老病死原是常态,余子式捏着尉缭的手,半晌回头看了眼躲在老槐树树后的红衣小姑娘。后者见到余子式眼神望向她,一溜烟就跑没影了,那惊恐的神色跟见着什么可怖东西一样。
余子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不解,明明上一次来的时候,那小姑娘还挺喜欢他的啊。
于此同时,消息传来,将军蒙恬与长公子扶苏还朝。
至于高渐离,余子式还是时常在宫里撞见他,如今他在秦王宫后廷混得愈发如鱼得水,身边几乎无时无刻不围着一群贵族少女,上至秦王公主,下至权贵之女,余子式甚至还撞见过一两次他身后跟着某几位很眼熟的权贵子弟。毕竟都在咸阳混,他们尴尬余子式也很尴尬。
而这位愈发沉迷于宫廷繁华的高狗屠却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每日在宫中闲庭信步走走逛逛,偶尔还心情颇好地与余子式打个招呼。余子式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深深的错觉,这人是谁?这人从哪来的?这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高狗屠是准备谱写大秦后宫风流秘史吗?更为丧心病狂的是,秦宫中有个公主疯狂迷恋他,不仅建了座高台供高狗屠每日阳春白雪陶冶情操,还每天一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忧思模样。而据华庭告诉余子式,除了栎阳她自己,秦宫中就连掖庭扫厕的宫女都知道她暗恋乐师这事儿。
说来大秦崇尚恋爱自由,和赵太后与嫪毐私通相比,栎阳这事本来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问题出在去年年尾,秦王嬴政下令将栎阳许给了大秦武通侯。
王贲,封大秦武通侯。
于是,每次余子式在宫中瞧见栎阳追随着高狗屠的痴情目光,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感慨。世子殿下给人刷了无数绿色后,终于自己也绿遍了大秦宫廷。第一次,余子式对还在楚国边境砍人,于此事一无所知的世子殿下表示万分遗憾。世子啊,苍天绕过谁?
这些人中,余子式觉得最令他惊奇的是徐福。仿佛得了高人指点一样,徐忽悠在封建迷信的路上披荆斩棘一路登顶,直接成为了秦王心腹一般的人物。余子式仔细观察了他一段时间,觉得这事可能和蒙家二公子有点关系。蒙毅似乎忽然对长生有了极大的兴趣,偶尔两人在宫中遇上,余子式迎着他的视线竟也会心底暗暗发凉。蒙毅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有些高深莫测了起来。
熊启倒是活得比余子式想象得要久一些,不过瞧着他那脸色余子式就能看出来,这些天他的日子怕是不怎么好熬。廷尉大人李斯是个文化人,他一般都不喜欢血淋淋的东西,所有政治手段中他最喜欢的还是“捧杀”。廷尉大人这些哪里是套路,这全是艺术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荆轲入咸阳的那一日,一切还是风平浪静。
一大清早,余子式像往常一样往胡亥的宫殿走,一推门进去就看见少年穿着件玄色长衣坐在院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树梢新芽像是有些失神。那样子倒是不常见。
“你怎么了?”余子式边走过去边问道。
“先生。”胡亥回头看向余子式,缓缓问道:“你近日与华庭走得很近吗?”
余子式脚步一顿,立在离胡亥四五步外站定了,他打量了两眼胡亥的脸色,见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随后开口道:“走得近倒是算不上,近日时常遇上而已。”余子式话一出口就对自己所说微微吃惊,他在下意识瞒着胡亥关于华庭的事儿。
胡亥看着余子式,听见余子式的话时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波动,就像是平静波澜底下骤然汹涌的暗潮,随即就被很好地掩饰了过去。良久,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转回了视线,没再看余子式。
余子式朝着他走过去,忽然余光瞥见一角熟悉的衣料,他走近两步在胡亥身边站定,伸手从他手边将那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拿起来,余子式立刻认出来,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外衫。换季的时候余子式时常套一件外衫出门,觉得热了就换下,只是有时候会忘了把衣服丢哪儿。他看向胡亥,随口问道:“什么时候落你这儿的?”他一摸就发现那衣服洗过了,离得近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熏香味,他刚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紧接着就听见胡亥淡淡道。
“华庭送来的,她说你前两日落她宫里了,她顺手洗了送过来,那时先生不在,我便替你收下了。”
余子式拿着衣服的手一顿,回头看向胡亥,后者一双漆黑的眼正平静地看着他,神色没有丝毫的异样。他将那衣服放下了,走到胡亥不远处的席子上坐下了,半晌他道:“下回替我道声谢。”
“嗯。”胡亥点点头,应下了。
余子式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胡亥有多依赖他,他其实是知道的,越是依赖占有欲越强,也就越是担心被抛弃,这心理和现代那些独生子女差不多。胡亥这性子也是他自小给养出来的,他也认了,凡事多迁就一下其实也无所谓。
华庭这事儿,他本以为这一次胡亥会发怒,可胡亥却是很平静,意外的平静。余子式觉得诧异,当时的气氛又很古怪,他为了缓解一下尴尬,伸手端起杯子想给自己倒杯水。
刚一端起杯子,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直接掀掉了余子式手中的杯子,水泼了一地,陶杯一瞬间碎成了无数块。余子式瞪大了眼怔怔看向忽然站起来的胡亥。
胡亥尚未收回去的手猛地捏紧了,迎着余子式的视线,他沉默了片刻后平静道:“先生,这水凉了,我去给你换一杯。”
扫了眼地上的碎陶片,余子式也陷入了沉默,就在胡亥伸手去拿那水壶打算去换的时候,余子式忽然压住了他的手,“不用麻烦了,又不是冬天。”说着他伸手拿起另一只杯子,利落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胡亥见他端起杯子脸色就有些变了,“先生!”
他伸手就去夺那杯子,余子式垂眸,眼底一阵锐利。他忽然端着杯子侧身避了一下,杯中的水没有丝毫的波动,他抬头看向胡亥,当着他的面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胡亥的脸色彻底白了,他伸手夺过那杯子,一把捏住余子式的肩,“先生!”他扭头就看向那立在大老远处的常玉,“快,叫夏无言过来!”
“不用了。”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拨开,缓缓低头将喝下去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先生,你没事吧?”胡亥一把拽住余子式的手,伸手就压上他的脉搏处,担心余子式没有吐干净,他猛地回头朝着愣在原地的常玉吼道,“去找夏无言!”
余子式反手直接压上了胡亥的手腕,对着常玉说了一声:“不用,我没事。”他回头看向胡亥,将那杯子从胡亥手里一点点掰出来,“怎么回事?”
胡亥却仍是一副紧张的样子,“先生,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说了,我没事。”余子式将那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说清楚,怎么回事?还有上回宫宴,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胡亥见余子式的眼神真的是一片清明,良久终于低头闭了一瞬眼松了口气,随即他抬头看向余子式,迎着他的视线,他终于轻轻说了一句,“先生。”
余子式这一回真的动怒了,他面色冰冷地望着胡亥,一言不发。
胡亥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半晌他终于轻轻说了一句,“先生,华庭她年纪尚小,不懂事。”
余子式的眼中顿起波澜,他扭头看向那碎了一地的陶片,抓着胡亥的手瞬间就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