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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小路细细长长,道两旁的树木高耸,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举步生风,稳稳前行。

经过沙石路,再经过泥巴路。经过一群牛羊,再经过一片燃烧过的草场,医者们的营帐近在眼前。

“哎呀……东家怎么来了?”

早有眼尖的,认出吴岁晚来,慌忙往营帐里跑。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小凳子便撩着帘子跑出来。

“夫人……夫人……”

小凳子张开手臂,拦在吴岁晚身前,急切到舌头打结,语无伦次:“公子他身子不好,不是……嗯,是公子说不想见您……他正在病中,不好看,怕您见了嫌弃,您还是回去吧!”

吴岁晚面无表情,语气如常:“这说的是什么话?轻煦既是在病中,我更该好好照顾他,我带来鸡汤,喂他喝一碗。”

“不……您等等……”

“让她进去!”

小凳子还想说什么,却被沈长戈扯着膀子拎到一旁。

吴岁晚抱着鸡汤罐子,极力牵起嘴角,步履轻快。分离十余日,甚是想念。

有眼力见的大夫打帘子,一阵浓郁到腥臭的药味儿直冲鼻腔,勾着肠胃翻江倒海。

病榻上的人影形销骨立,面如死灰,艰难地转动头颅,朝门口望来。

刹那间,眼中的灰烬,有星火复燃。

“岁晚……”

“轻煦……”

吴岁晚的神情祥和宁静,与未轻煦的余光乍现不同,她的双目蒙上了一层厚重无比的黑色雾气。

她莲步轻移,缓缓靠近,柔声细语。

“轻煦,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不回家,我就来陪你,我还熬了鸡汤……”

“我喂你喝一碗……碗呢?”

吴岁晚笑意盈盈,把鸡汤罐子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掀开盖子,又转圈儿找碗。

“我没有带碗来吗?”

“我的记性怎么又变差了?”

“轻煦,你饿吗?”

“你的手好凉啊!”

吴岁晚念念叨叨,脚步凌乱,无有目的徘徊一会儿,又一屁股坐在床榻边,拉起未轻煦的手,忧愁道:“你看看,被子单薄,满室简陋,摸哪里都冰凉凉还脏兮兮,你怎么受得了的?”

“岁晚……”

未轻煦青灰的面皮皱起,像是一个笑。

“真好,我刚刚在梦里见了你,一睁眼又见了你……”

吴岁晚放下未轻煦僵硬的手掌,身体前倾,捧过男人尖尖的下巴,似娇似嗔地说道:“轻煦,你是个没良心的,离家多时都不曾想我。可见平日里,我白白对你嘘寒问暖,难道……”

女人的音调渐渐低落,由埋怨未轻煦变成了自我反省:“是我不够好吧……我很努力对别人好的,我会做很多事情。我外祖母教过我怎么孝敬长辈,怎么疼爱小辈。我在吴家也学了怎么做一个贤惠妻子,后来呢……我又自己摸索,赚了很多银子,我还是不够好吧……”

“不是的……岁晚很好,你是我的最惦念……”

未轻煦气若游丝,每每吐出一个字,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

“最惦念吗?”

吴岁晚喃喃,如同梦呓:“你既是对我真心,就该知道,我最害怕什么……”

“我知道……”

未轻煦的眼角湿润,嘴唇干裂,嗓音艰涩:“是我对不起你,不该招惹你,又丢下你……”

“不不……”

吴岁晚掩住未轻煦的嘴巴,在密不透风的悲伤里强挤出一抹甜笑。

“轻煦,你在就好,一直在就好,我也会加倍对你好。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你答应过的……”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都怪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我们喝鸡汤,热乎乎的,喝完了心情好。”

刚刚遍寻不到的饭碗和勺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小几上,就放在陶罐旁。

吴岁晚拿过来,倒出半碗鸡汤,舀起一勺,递去未轻煦嘴边。

瓷白的勺子,深褐的鸡汤,黑如墨的嘴唇。

未轻煦艰难地吞咽,这是他喜欢的味道,想要永远记住的味道。

只是他的嗓子眼儿里堵着一口鲜血,任是仙丹熬的汤水,也冲不散那一口混合着一生悲情的鲜血。

“呕……”

未轻煦的身子一阵抽搐,红艳艳的汤水喷薄而出。

吴岁晚扔了瓷碗,双掌捧起,接住了一波温热的鲜红。

“轻煦,你也不要我了吗?”

吴岁晚满脸疑惑与不解,带着被无故遗弃的小女孩儿的天真与委屈。

“轻煦,别不要我,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说呀,我都改,我会努力的。你不要像母亲,也不要像外祖母。我很听话,我很乖的……”

吴岁晚快速爬上塌,依偎进未轻煦的怀里,将耳朵贴近他的心口,听着那一道微弱的心跳,静静流泪,絮语不停:“轻煦,别那么狠心,我很累,也很痛。我害怕一个人,我害怕我在乎的人不声不响的离开我。像娘亲,像外祖母,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我害怕我什么都做不好,惹人厌烦。你是我师父啊!你能教我医术,你再教教我如何能够被人喜欢留恋。我要怎么做?你教教我呀!”

“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的喜欢我,夸奖我,陪伴我……”

“轻煦,你若是觉得我不好,你忍一忍,不要丢下我,我会慢慢改好的……”

“我害怕,很害怕,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了?”

吴岁晚在人间独行二十五载,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偶尔一停步。

她还是杨家村大槐树下,被母亲抛下的小女孩儿。

她还是吴家小巷子里,被外祖母抛下的小女孩儿。

内在的她,从来没有长大。

未轻煦眼睛里的光在挣扎,忽明忽暗。

受韩家牵连,无辜受害,被迫净身那一日,他该死。

大仇得报,毁了韩婵,万事无望无感,他也该死。

代王进京,整肃朝纲,九千岁大权在握却众叛亲离,他更该死。

只是老天垂怜,让他残破不堪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吴岁晚。

这短短几载相伴,是他强求来的。

有遗憾吗?有。

有不舍吗?也有。

他真的想死吗?确确实实是真想的。

轻煦,轻煦,仅剩的一点点温暖,暖了最爱的女人的余生路,足矣。

再贪恋下去,于她于己,都没有好处。

此时此刻,你在我怀里,我在你怀里,我们相拥今生,齐望来世。

若是没有你,这世间繁华万千,皆不能入眼。若是有你,这世间是刀山火海,要经历千刀万剐,我也要再来一回,牵你的手,与你白头。

未轻煦用尽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抬高右臂,将骨瘦如柴的手掌按在了吴岁晚的头顶。

那双曾经波光潋滟的双眸,直直望着营帐门口的沈长戈,最后一缕华彩,颤抖,散尽。

爱人的心跳停息,吴岁晚脑子里的弦崩断,她再次与世间分割,混沌又安静。

明明昨天,一切还好好的。

未轻煦站在春善堂门前向她挥手告别,那笑容,她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怎么?今日的未轻煦就不笑了呢?

“夫君,你怎么了?睡着了吗?怎么不理我呢?”

吴岁晚亲了亲未轻煦的脸,想要唤醒他,身旁有一个声音说:“轻煦治好了很多病人,很累的,你让他睡吧!”

“哦……”

吴岁晚乖乖巧巧,松了手。

“我不打扰他,他身子不好,再加上几日劳累,多难受呀!”

吴岁晚的眼前黑影缭乱,裹挟着未轻煦的身体,出了营帐。

很多人忙前忙后,先是让未轻煦沐浴着阳光,而后在他身边架起了木柴,撒上无名名的液体。又不知从哪个方向冒起一阵浓烟,闷声酝酿一会儿之后,爆发一片冲天的火苗。

吴岁晚的双目浓黑,看不见日光,也看不见火光,只看见烈焰中闪耀着未轻煦的笑脸。

她贪婪地凝望,回以甜蜜的微笑。

望着望着,天已黄昏。未轻煦的俊脸渐渐黯淡,吴岁晚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天青色的坛子。

她张了张嘴,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歪头想了想,又走上前摸了摸坛子,触手温润。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才轻轻笑着问道:“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公子有交代……”

小凳子抱紧骨灰坛子,哽咽道:“他说这一生积德行善,救治疾患无数,未曾伤过一个无辜之人,唯独亏欠父母与妻儿。”

“公子已经给未家老夫妻迁坟到母亲故里,希望死后葬回父母身边。明日我将启程,送公子去雁南……”

“嗯……安排得很好……”

吴岁晚抬手摸上了头顶的发簪,嘟了嘟嘴巴,像小孩子一样,忿然道:“可是,我很生气,他好自私,都没有好好安排我,我一生气就要气很久……”

“岁晚,不要!”

发簪被抽落,如瀑的长发随风飘散,沈长戈大惊,连忙握紧吴岁晚的左手腕,免得她用簪子伤了自己,却不想女人的眼波流转,早就瞄上了他胯间的大刀。

簪子落地,吴岁晚的左手抓起了自己的一大把头发,右手挥刀,斩不断尘缘,也斩不断思恋。

“不……”

沈长戈忘了呼吸,一手捂住女人的脖颈,带入怀中,另一只手试图挡住刀锋,却落了一个鲜血淋漓。

“呵呵……”

吴岁晚将割下来的头发,扔向骨灰坛子,扬起脸来,双眼灿灿:“沈长戈,你怕什么?我不会寻死的。我娘亲吊在那棵大槐树上悠悠荡荡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这一辈子,我可以老死病死意外而死,就是不能自我了断。未轻煦都不管我了,我也不理他。让他在黄泉路一个人走,我要冷冷他,免得下次见面,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沈长戈脸白如纸,张开嘴大口呼吸,流血不止的手臂把吴岁晚的腰身勒得更加紧实。比失去自我生命更大的恐惧,不好诉说,不易散去。

“小凳子,把我的头发和他的骨灰葬在一处。我虽然气他,却不想让他忘了我。”

吴岁晚推开沈长戈,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头发参差不齐,面上也无悲无喜,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游魂,沿着来时路缓缓移动脚步。

走出山村的羊肠小道,走过重兵把守的重重关卡,走上跑马行车的阳关大道。

不知要去何方,不知走了多久,天是越来越黑。

直到她心力交瘁,双脚绵软,昏倒在沈长戈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