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城的日子。
二人一早入城去会鲜楼吃早点,看到街道两边的市肆茶铺早就坐满了人,不必下力气探听,人们议论和亲公主再入蛮地的高声阔语就传入耳中。
柔安抬起的筷子顿了一下,才落入盘中,夹回一个羊肉包子,心不在焉地正要咬下去,却被靳玉止住了手,她恍然,放下了包子,用筷子捅破,好让包子中滚烫的油汁早点凉到能够入口的温度。
靳玉体贴地建议:
“我们等公主车架出城再走,不会耽误行程。”
“……”
柔安没有拒绝。
柔安和靳玉出璃州,同公主车驾出城并无冲突,一个出东门,一个出西门,两不相干。
柔安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她不关心端慧如何,也不关心和亲如何,可能只是想同自己曾经的命运告别吧。
困守宫禁的端慧和她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金丝笼里的鸟雀,棋盘上的玉子,看着光鲜,半点不由人。
只有皇帝才是那个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存在。
就连不可一世的皇后也不过看似比肩,权力仿佛唾手,却永不可得。
楼下街上的人群喧嚷起来,柔安立在窗边望出去,一眼看到长街尽头招展的凤旗。
大将军骑着汗血宝马,当先而过。
不久,载着公主的马车行来,长街两边的民众望着比上次更加丰盛隆重的仪仗,伸长了脖子,只盼有幸一睹公主凤颜。
柔安也望着微荡的绸帘,盯着着那小小的四方琐窗。
突来阵风,拂开软帘一角,让车中无意抬眼的端慧和楼上有意俯望的柔安四目相对。
下一瞬,风止帘垂,二人相接的视线被隔断,各自惊心。
柔安看清了端慧眼中的沮丧和绝望。
这位天之骄女似乎为将她捧若掌珠的皇父的狠心绝情大受打击,整个人幡然大变,曾经的张扬和倨傲荡然无存,只剩下空洞的端庄和隐约的疯狂……
罢了,从此山长水远,只愿端慧长命百岁,能够活到景国骁骑迎回她的那一天。
想罢,她转身下楼,与打包吃食的靳玉会合,走向楼侧的马厩。
而坐在车里的端慧怔忪着——
那双眼睛熟悉得让她心悸,可她却一时不能对应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的身上。
想不出,想不出,想不出……
她觉得自己又要发狂!
那些人!
那些虚伪之辈!
在她风光时,围着她赶都赶不走。
可她被定下和亲之后,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她想寻人说话排解都找不到!
是谁?
是谁和她过不去!
藏头缩尾不说,连在她自己的记忆力里都和她作对!
她绝不会放过她们!
绝不!
盛妆的美丽脸孔变得狰狞,目露凶光,涂了蔻丹的长指甲将拳心深深刺破,鲜血汩汩而下。
两边的侍女镇定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制住她,出手如电,划过几个穴位——端慧安静下来,像一个装饰华美的人偶,不动不言,眼底却埋着焚毁一切的黑焰。
她正襟危坐,侍女给她上药包扎手心的伤口,她的目光似乎投向伤手,视线的尽头却是手腕上的厚金镂空花镯,镯子的一节是中空的,里面有一粒见血封喉的毒药。
那是皇后被软禁前给她的,无色无味,是她为蛮王准备的——
若不让她好活,那所有人就连好死都休想!
柔安不知那一眼引发的事故,也不在乎,和靳玉牵马出城后,回头望了璃州城楼上高高的“璃州”二字,便回头戴上兜帽,扬鞭而去。
在璃州短短数月,她好像做了一场又一场大梦,甜蜜,辛辣,惊心动魄的酣畅。
一死一生,长梦已觉。
从今往后,惟有清醒地活,方不负新生。
靳玉和柔安动身赴宴时,距芙蓉庄江老夫人的寿宴只剩一月有余。
他们一路快马疾驰,穿越大半个景国,行色匆匆,来不及观山览水,好容易在开筵前十天赶到了芙蓉庄所在的壶州附近。
此时已是盛夏,蝉声不绝于耳,烈日灼如火烤。
柔安戴着帷帽都晒得眼花,看到道旁绿荫就想歇上一歇。
靳玉听之任之。
她摘了帷帽,解下水囊喝掉过半,才意犹未尽盖上盖子,刚要和静坐歇神的靳玉说话,便听到一阵马蹄渐进的哒哒声。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男子,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向着他们疾驰而来。
柔安看向靳玉,见他安坐不动,便也安稳坐着,欣赏着马额前艳丽夺目的红缨。
蒙面男子身形壮硕,靠近他们的地方收缰急停,飞身下马,像一头熊一样大摇大晃走到坐着的二人身前,像一座小山遮下一片阴影,阳光勾勒出耀眼的白边,依稀可见黑影双臂环胸,横眉凶目。
他看了靳玉一眼,重重一清嗓子,目光滑向柔安,然后——呛了一下,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他待平复呼吸,再度抬头,柔安已将帷帽重新戴回头上,那让他心惊的容貌已藏在重帷之后。
男子立刻捡回了信心,小声清一清喉咙,又蓄力大声吼开: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
都没点新鲜套路吗?
呛咳之后的嘶哑也让劫匪的气势大打折扣。
比起劫道的,更像唱戏的。
柔安看了靳玉一眼,靳玉略抬一抬下巴。
她很熟悉这个表达了:武力不值一提,练手去吧。
一路上,两人没少遇见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机会,靳玉一向不争这风头,都给她作陪练了。时至今日,她处理起来也驾轻就熟了。
柔安袅袅起身,看了蒙面男子一眼。
男子被那目光隔着帽帷照到,不知为何猛地红了脸。
柔安略侧身,目光绕过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坐骑,悠然开口:
“打劫?”
男子听到她温柔清美的声音,脸更烧了,“没…没错!”
“那马是你劫来的?”
“不…不是,我买的,怎么?”
男子才说完,脸上划过一丝懊恼——怎能说是买的,掉价,就该应了是抢的才对。
“用劫来的银子买的?”
“不是……是!不对!什么劫来的,那是拜服本大王的英姿,贡上来的!你…你怎么这么多废话,管我哪来的银子…你…你把银子都交出来就是!”
柔安不语,看了这个结巴的劫匪片刻,直看得他快要冒烟,趁他不备,倏地抽出佩剑。
不料,靳玉突然出声。
“慢!”
蓄势待发的柔安和察觉不对的大汉一同转向他。
靳玉看那满头雾水的“大王”,目光平静,却被柔安看出一分嫌弃。
“没人告诉你,劫道别用自己的马?你的马可值得上这一月过路的全部财货了吧,熊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