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夏。
东秦南方的边陲小镇里,穿着布衣的女子在给百姓们义诊,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孩童。
一直忙活到日落时分,她才稍稍空闲了些。
“神医辛苦,这是老婆子自家酿的清酒,若您不嫌弃,便带着回去品尝一二。”
女子浅浅一笑,也不推辞,将老婆婆递上的酒接过。
“多谢啦。”
老婆婆摆了摆手,“都是些不值钱的。”
“您每年都会来我们这给百姓看诊,分文不收,我们总想着为您做些什么。”
她和蔼道:“神医如今可有婚配了?要不要老婆子为您张罗张罗?”
女子的脸上仍是挂着笑意。
她轻声道:“我已有意中人,多谢婆婆了。”
老婆婆听罢,不免有些疑惑,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神医身边有过成年男子。
但到底是神医的私事,她也不好多问,便回之一笑。
路上。
孩童问女子:“师傅,您的意中人是谁呀?”
“我怎么从未见过?”
“那人在哪,是何模样?为何从不来找您呢?”
他纯净的眸子里带着懵懂。
女子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因为啊...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很远是多远?”
孩童又问道。
女子无奈一笑,很远。
远到这一生,他们都无法再相见。
她又想到,如果他还在的话,如今应当也是一位翩翩公子了。
他还在的话。
会是名满天下的药王谷小神医。
......
夜深时刻。
女子坐在院中的摇椅上纳凉,手中还拿着一个小酒壶。
她晃晃悠悠地将酒壶举起,仰头饮了数口。
正是燥热的时节,就连吹来的风里都带着温度,热气上涌,女子的脸颊通红。
或许是有些醉了吧。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穿过了漫长的时光,来到此刻,在女子的心头炸响。
“小铃儿。”
“我回来了。”
手中的酒壶倏地滚落在地。
赵银铃猛地坐起身来,再回过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去揉了揉自己的双目,却是盛了一手的泪水。
“大哥...”
她艰难地开口。
沈子郁站在那,仍是年少时的模样,十几年过去,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他的生命停留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年。
他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年凝固。
赵银铃心痛到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抽泣道:“为何这么多年,你从不来看我,哪怕一次?”
“不是说好,要护我一辈子的吗?”
“不是答应过我,你会回来的吗?”
“你是我的大哥,怎么可以食言呢?”
沈子郁看着她,歉然开口:“抱歉,小铃儿。”
“是我失约了。”
他又道:“但所幸,你过得很好。”
所有人都很好。
赵银铃仍是挂着眼泪,唇角却扬起一抹苦笑。
好吗?或许吧。
这些年,她从药王谷学成出师,于世间行医救人,慢慢地,她便有了一个神医的名头。
她捡到了一个孤儿,给他起名小鱼。
空暇的时候,她会带着小鱼回药王谷看望师傅,师傅如今年迈,白发苍苍,但幸好摄政王府的小郡主在,他老人家也不至于太过苦闷。
日子过得平淡,没有波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今,她已经二十有五,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会哭鼻子的赵银铃了。
可沈子郁一点未变,被困在了时间里。
可他明明是那般天资聪颖的人,他是药王沈珺都认可的学医奇才。
他本可以有一个璀璨人生。
怎么会不遗憾呢?赵银铃又怎么能够释怀呢?
“小铃儿。”
沈子郁的神情染上一丝哀伤,“抱歉。”
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
譬如。
他其实是喜欢小铃儿的,不是那种兄弟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当年最大的不甘,莫过于他那些来不及宣之于口的,对赵银铃的情意。
可如今...
佳人仍在,自己已逝,又何必再蹉跎了她,把她也困在走不出去的时间里呢?
“好好照顾自己。”
沈子郁对着她笑了笑,“今生是我失约,若有来世...”
他又顿住。
“我定会再次找到你。”
赵银铃心口一痛,急急出声:“不要走...”
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沈子郁,你不要走。”
哪怕是在梦中,也算是再相见了,也算是失而复得了。
她舍不得。
她颤抖着身子靠近沈子郁,伸出手去想触摸他的脸庞,不过只是一道幻影。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我长大了,我成了悬壶济世的神医,我带着你的那一份一起游走于世间。”
“可你却是狠心。”
赵银铃握紧了手,“可以...多来看看我么?”
“我喜...”
“小铃儿。”
沈子郁打断了她,“莫要耽于前尘往事,你要向前看。”
“夜深了,好好睡一觉。”
他虚幻的身影抬起手,轻轻地揽住了赵银铃,她失声痛哭起来。
一声叹息而过。
赵银铃的耳边响起他温柔的话语:“忘了我吧。”
好不容易来一次梦中的少年,再次消散于这世间。
她颤着手想去抓住一缕他曾来过的痕迹,却只抓得住炎炎夏日里的热风。
年少时便入了心的人,又怎能轻易释怀。
再醒来之时,恍若隔世,赵银铃想,下一场梦里,他还会不会来。
可是此后数十年,沈子郁再也没出现在她的梦中。
......
若干年后。
赵银铃已两鬓斑白,她怀中揣着两个小陶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沈子郁。
她收的徒弟小鱼都已经年至中年。
“师傅,您可还有未了之事?”
赵银铃望着院子里的枯树,双眸开始涣散。
“我死后,将我葬在他身旁。”
小鱼痛声回应,“徒儿谨遵师命。”
女子的唇边噙起笑意,是终于可以去找他的喜悦,是终于可以再次相逢的激动。
秋风将落叶吹散。
带走了赵银铃,和她至今仍未说出口的喜欢。
时间开始流转。
困在过去的少年和少女终于在某处交汇,欣喜重逢。
算了算。
赵银铃在十几岁时遇到沈子郁,与他不过只相处了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却用了此后漫长的一生去怀念。
这一生已经作罢。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