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警惕的朝沈止罹身边躲了躲,手紧紧攥着沈止罹袖角,沈止罹没发话前,她不曾放出一丝神识,早已习惯神识视物的她,对看不见的双眼颇有些不习惯。
沈止罹面色不变,朝又将手缩进袖中的对面那人看了一眼,明明脚底下就是炭盆,他还是畏寒般的将脸缩进毛领中,闭目假寐。
凝神感受一番,确认对面的人身带顽疾,命数稀薄,浑身上下也并无灵力。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眼中藏的极深的警惕微微散去,沈止罹垂头,握了握铮铮的手,温声道:“出去同他们玩一会儿,”又转头对山君道:“莫要伤人。”
山君从进门起便是防备的姿态,听见沈止罹发话,才稍微收敛。
沈止罹将铮铮的手放在山君手心,微微一笑:“保护好妹妹。”
山君郑重点头,对面突然发出一声讥笑,三人齐齐望过去,一只闭着眼的那人恹恹垂眸,盯着绣满祥云鹤纹的袍边,懒散出声:“莫不是我此处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只一眼看不着,你的两个小娃娃便会性命不保。”
“你!”
山君被这轻慢的态度激怒,刚想冲上前,被沈止罹按着肩膀阻住。
沈止罹眼中含着一层歉意,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说完,还不待那人出声,对山君道:“带妹妹出去吧。”
山君瞪了一眼又闭上眼的人,将铮铮护在身后,跟着那小童出去了。
只一掀门帘的功夫,那人又被窜进屋内的寒气冲到,抚着胸口止不住的咳嗽,面色涨红。
沈止罹微不可察的蹙着眉,看着一手撑着桌案,咳得撕心裂肺的人,灵力探出,将他团团围住,隔绝寒气。
咳声渐缓,沈止罹抬手,摸了摸桌案上茶壶,触手生温,想来应是时时都热着的。
撑在桌案上的手不过离开手炉片刻,在暖意融融的室内也依旧迅速变得冰凉,珂瑕公子喘息着平复刺痛,手边被一热物贴上,珂瑕公子透过满目被咳出的泪花往过去,是沈止罹推来的一杯热茶。
说是热茶,其实也不然,那是养生的药茶,药力温和,不与他平日吃的药药性相冲,屋内浓重的药味又添上一股药茶的涩,珂瑕公子浑然不觉,抖着手慢慢喝着药茶。
沈止罹接过浅浅下去一层的茶杯,无意间碰到珂瑕公子伶仃手腕,脉相微弱,骨头也是细细的一把,估摸着骨龄不过弱冠。
平稳放下茶杯,沈止罹垂眼,看着自己清瘦却不显弱的腕骨。
珂瑕公子缓和过来,脱力的靠在轮椅上,无力的阖着眼皮,低声道:“说吧,寻我何事?”
进屋许久,沈止罹面前水茶全无,他也不介意,抬眼看着珂瑕公子带着浓重病气的脸,缓声道:“听闻珂瑕公子盛名,慕名前来。”
珂瑕公子哼笑一声,慢慢睁眼,看着沈止罹墨黑眼瞳,淡淡道:“沈止罹,三岁登上问道宗山门,改名沈如止,两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再出现便是泼天的污名,你有一尊长,住在平镇,是也不是?”
沈止罹心头一紧,先前对病弱之人生出的几分怜悯,化作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淡笑道:“是。”
珂瑕公子见沈止罹如此坦然承认,惊诧抬眼,视线变换间,已想明白了,又恹恹垂下眸子,慢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惜我病骨沉疴,又不良于行,帮不了你。”
沈止罹也不失望,只问道:“东川郡菩萨庙一事,是你造的势?”
他当时将刻意做旧的狰兽碎布藏在倒塌的菩萨庙下,存着试探问道宗的心思,只是没想到消息传的那般快,对修仙界知之甚少的百姓们都口口相传,想来应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只是未曾想到,问道宗将消息压的那般快,也可看出问道宗对于理国的渗透,已到了十分深刻的地步。
珂瑕公子病歪歪的靠在轮椅上,轮椅上下皆包裹一层柔软的皮毛,保证一点儿都硌不到他,可惜在柔软的毛皮,对于体表敏感万分的珂瑕公子来说,都过于粗糙,他贴在轮椅手柄上的脸颊肉已稍稍泛红。
他并未回话,只抱着手中的手炉假寐。
瓷瓶与桌案接触,发出一声脆响,珂瑕公子睁眼,缓了片刻,视线才逐渐清晰,桌案上是一个温玉所制的玉瓶,瓶口被封的严实,不知其中是何物。
还未等珂瑕公子想明白,沈止罹便率先开了口:“叔祖先前告知在下,公子身子不佳,这是在下一点薄礼,想来应是对公子有益。”
瓶中是滕云越之前寻给沈止罹的养身丸药,这药丸能将濒死的沈止罹拉回来,且并无后患,确实为一方良药。
方才一触即离的接触,也让沈止罹稍稍明白珂瑕公子的身子,同这药相合。
沈止罹眼中带着细碎笑意,将玉瓶推过去。
重塑灵根后,沈止罹再也不需服用丸药养身,滕云越便没有继续给他寻,但凭借着对药丸气味的分辨,沈止罹也清楚其中方子,更有云鹤禾生炉相辅,药性更强上三分,对身体也不会造成过大的负担。
珂瑕公子眯眯眼,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点两下,扶手顿时分裂,从中探出一只木爪,拎起桌上的玉瓶,呈在珂瑕公子面前任他端详。
沈止罹也不介意,面上坦然。
半晌,珂瑕公子口中呼哨,鸟类振翅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扑腾几下,抖落一身寒气,才扇动翅膀飞来,落在珂瑕公子另一侧扶手上。
木爪灵巧倒出一粒药丸,捏在指尖,喂给那只雀鸟。
雀鸟尖喙开合,将那粒小小的药丸咽下,不多时,它蹦跳着歪歪脑袋,鸣叫一声,报出一大串药名。
珂瑕公子摩挲着手炉,静静听着。
沈止罹有些惊奇的看着口吐人言的雀鸟,它浑身羽毛形似活物,偏偏周身全无活物气息,沈止罹稍稍试探,那活蹦乱跳的雀鸟竟一大半身子都为木头所制,仅几处重要脏器为血肉之躯。
珂瑕公子看着沈止罹眼含惊异的模样,轻笑一声,散漫道:“惊讶吗?这便是偃师覆灭的原因之一。”
活物血肉与死物结合,若有法维持血肉鲜活,定期更换支撑身体的木头,那便同永生无异。
珂瑕公子把玩着一粒丸药,无意解释,只垂眸淡淡道:“当年仇寇追剿不休,一妇人捂着周岁小儿口鼻,以免引来追兵,朝自己身怀六甲的弟弟弟媳指了条路,自己抱着幼童引走追兵,躲藏两年,在一寻常日子中,被追兵寻到,百般逼问折磨后虐杀。”
那般残酷的事,说出口的人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沈止罹震惊的眼神下,珂瑕公子淡淡一笑,将指尖把玩的温热的药丸扔进茶杯中,吐出余下的话:“那妇人,便是我阿娘。”
珂瑕公子抬眼,第一次直直望着沈止罹眼睛,面上带笑,语气恍若泣血:“表弟,不知舅母,如今可好?”
沈止罹震惊于如此血腥的往事,无暇掩饰面上神情,只怔愣看着双目逐渐漫上血丝的珂瑕公子。
珂瑕公子胸口起伏,强撑着轮椅扶手坐起,面上绽开糜艳的笑,眼中却弥漫着浓稠暗色,额前青筋突突跳着:“她死前还让我好好活下去,不要寻仇,可惜,她不知道我生而知之,一切,”他点了点自己脑袋,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我都牢牢记着!”
沈止罹愣愣张口,过大的震惊让他头脑一片空白,只涩涩张口:“我…我阿爹阿娘在我出生以后,被仇家寻到,阿娘将我托付给家仆,自己同我阿爹,火焚而亡。”
珂瑕公子闻言,骤然暴怒,挥袖将桌案上的物件扫落在地,那只吞下丸药的雀鸟受惊振翅,呱噪的叫着,同碎裂的瓷器响声一道,吵得人不得安生。
“不可能!”
珂瑕公子朝沈止罹怒目而视,脸颊涨红,冲淡眉宇间的病气,反倒添了几分鲜活生气。
“不可能!那条路,分明是生路!阿娘她明明将死路留给我们自己!”
沈止罹浑身一震,看着珂瑕公子奋力撑着轮椅扶手,想要站起来,裹着厚厚大氅的双腿,却不曾动弹半分。
“你是如何得知?难不成,你也生而知之?”
珂瑕公子面色狰狞,暴怒的拍打着轮椅。
沈止罹抿唇,迟疑着取出玉笛。
珂瑕公子蓬勃的怒气在看到玉笛时,骤然凝滞,一身的气势猛然落下,他双目失神的看着玉笛,颓然瘫坐在轮椅上。
“两年前,我在濒死之际骤然生出神识,神识触碰玉笛,看到了附着在其上的残念。”
沈止罹紧握玉笛,最初的震惊已然消退,他看着神色茫然的珂瑕公子,慢慢说道:“我原以为,我生来就是乞儿,没成想,竟是这般的缘故。”
珂瑕公子脑子空白,手眼通天,智多近妖的他,自然知晓沈止罹做了数年乞儿,朝不保夕,食不果腹,先前还带着几分痛快,如今再看,竟是如此的讽刺。
屋内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耳聪目明的山君,他不耐的挥开一直跟着他们不发一言的小童,抱着铮铮朝厅堂奔去,途中击溃一波波团团围过来的仆从,一脚将门踹开。
心中持续十余年的仇恨骤然被告知是误会一场,心神俱震的珂瑕公子,在呼啸的寒风涌进屋内时,蓦地喷出口血,软软倒下去,被沈止罹手忙脚乱接住。
“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