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于一个海市望族,家中鼎盛时,半个海市都是我家的财产,当然,这么庞大的资产是属于主脉的,而我家,却是旁支。
即使是旁支,在普罗大众眼中也是富贵的存在,家中即使只有父母兄妹四口,但也是独居一个小院儿,有门房、仆妇五六个人照顾,家境殷实。
据说当年抗战的时候家族也曾支援过国家军队,所以在建国后家族本身并未受到什么牵连,可随着大运动到来,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大运动到来之际,我还小,在上学,主脉提前收到了些消息,早早的就把手里的资产变现,家族的成员也是分批离开大陆,先到了香港后辗转离开去了国外,
我家因为属于较远的旁支,家中成员也少,我的父母也不擅长溜须拍马,已经属于家族中的边缘人物,但就是这种边缘人物,理所应当的被主脉舍弃,留下来作为棋子来吸引各界的视线,
当然,人家也没亏待我们,至少离开前给了一条街的商铺到我父母名下,还有些珠宝字画……总之,不方便携带的、不好处理的都给我家留下来了。
等我的父母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家都走了半月了,父母亲欲哭无泪,但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给我们一家找寻出路,运动开始,父母当机立断将家里的古玩字画还有商铺,还有原本属于我家的机械厂都捐献给当地政府,
有了这个名头,至少游街批斗这种事儿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而且明面上我家已经捐献空了,不是没有红小兵怀疑我们私藏,
可所有人都知道我家属于旁支,原本就算不得富贵,又捐了这老些家产,也就没有深入追究,但到底是资本家的后代,除了没被批斗外,处境也并不算乐观。
在我十六岁这年,初中一毕业,父母就安排我以知青的身份去下乡,因为是主动申请的,去的地方有选择权,父母给我安排的是一个条件相对好一些的村子,至少村子里有两头牛,干农活的时候不是纯劳力。
但就是这样的条件,我这小身板刚到的第一年还是差点给干废了,好在村支书看我年纪不算大,多少也照顾着些,但即使被照顾,干农活也很辛苦,
没多久,原本白皙的皮肤黑了两个度,手也是一批水泡刚下去,另一批又起来,没多久就有了一层茧子,我差不多每天多会躲在被子里无声的哭,都是几个人一间屋子,哭出了声,扰民。
大队长家的小闺女何春芬大我两岁,是个爱笑的姑娘,也很能干,她可怜我年纪小,忙完自己的活儿就会来帮我一把,我知道,她把我当做弟弟,谁让她是家里的老幺,却还有做姐姐的梦想呢。
我也不能让人家白帮我干活儿,之前藏起来的大白兔我每天都揣上两块儿,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塞给她,原本我是真没想着要娶她的,我的成分到底是不好,人家根正苗红还能干,重点是长得也好看,哪能看得上我这样肩不能提的知青呢。
可是机会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她长得好看,被县城里革委会一个小头目看上了,想要娶她做续弦,啊呸,那男人都三十多了还盯着人家十八岁的小姑娘,脸皮都不要了,
但那个人是个小人,大队长也不好把人往死里得罪,只得说他闺女已经定了亲,马上就到婚期了,总不好一女二嫁,在那边刚放完话,回来就着急忙慌的想要嫁闺女。
但是十里八乡谁不认识谁啊,要真有看得上的,小芬也不至于到现在也没定亲,大队长一方面着急,另一方面又不想委屈了女儿,翻来看去,一筹莫展。
我得知了消息,就主动上门毛遂自荐,虽说我干啥啥不行,但是脾气好,皮子也不错,又是没有啥底气的知青,不会欺负媳妇儿,大队长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我这个毛脚女婿。
婚事定下的很快,从我上门到结婚,一共都没超过一个月,也就是怕夜长梦多,好在这时候都是严抓严打,革委会小头目也不太敢过于明目张胆,所以这婚事也算是顺利。
婚后,就真的是男主内女主外了,毕竟地里的活儿我是真的干不动,留在家里做家务,洗衣做饭,虽说村里有人嘲笑我,但我脸皮厚,很平静的接受所有的异样眼光,被看两眼又少不了一块肉,怕啥?
但是春芬不乐意我受委屈,被她听见别人说我闲话,她就能拎着铁锹去人家门口吵架,那架势特别足,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不再说我闲话了,我们的日子就平静下来。
婚后第三年,春芬跟我商量着,她二十一岁了,想要生个孩子,我知道她是担心我还存着回城的心,怕我不愿意在乡下生儿育女,可我原本也没打算回城,在这边,挺好的。
之后,顺理成章的,她怀孕了,我舍不得她再那么辛苦的挣工分,偷偷地把藏起来的钱拿出来给她看,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她当初看着我一铁盒子的钱那震惊的眼神。
没错,破船还有三斤钉呢,何况我家没被抄家,就算明面上的产业都被清空,但是一些小件的好东西还有钱,到底是留下来不少,
因为我是下乡来的,父母没给我带别的东西,钱却是给了不少,如果我用完了,写封信回去还会给我汇款,钱我是不缺的,就是没票,好在在乡下也用不上几张票。
再者,从我来这边就承蒙大家关照,虽说有些缺嘴,但还真没几次花钱的时候,带来的钱几乎没咋花,春芬看到了我的家底儿,心也算是安稳了下来,之后开始减少了工作量,工分只拿一半儿。
村里的人都以为我家是大队长在接济,也没人怀疑到我身上,其实就这样生活下来也挺好,我会有一个温暖的家,老婆孩子都有的家。
但意外来的就是这样急,那年夏收前后,雨水量很大,别说我了,就是春芬都要下地抢收,她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跟着下地,我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
劝她别去了,我去就成,但春芬不同意,大队长也反对,毕竟村里的婆娘们到了生产时还在地里干活的不在少数,这年月的人都抗造,他们坚持我也拗不过。
意外就是这样发生了,春芬一脚踩滑摔倒了,肚子朝下,当时就疼得动弹不得,周围的人七手八脚的把她抬上了牛车,赶到镇上的医院时,春芬已然昏迷。
医院抢救无效,春芬难产,一尸两命,彼时,我正在跟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在开水渠引水,得知消息的时候,犹如五雷轰顶,等我连滚带爬赶到医院的时候,春芬已经没了气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错过了。
当时我都傻了,呆呆的扒在她的病床前,看着她的脸,后来,我是被老丈人给拖走的,春芬尸体拉回村子,打了棺材,选了墓地,下葬……
这个时候严打的厉害,丧事很简单,谁家也不敢大办,而我又是个不中用的,啥都帮不上,只会守在棺材边上发呆,老丈人看不过去,接手了春芬的丧葬事宜。
春芬下葬后,我才能流下泪来,住在我们自己盖的房子里,总是觉得她没有离开,她还在,每次做饭我总是下意识做两人份儿,丈母娘不太放心我,经常过来给我送东西,顺便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看着老两口花白的头发,我忽然间有了寄托,开始打起精神来,下地挣工分,哪怕只能拿六七个工分,也总比以前好了很多。
老丈人和丈母娘也终于松了口气,后来我情绪好了,每每提起我当时的状态,丈母娘总是会说,她那时候很担心我哪天想不开, 就那么去了,她不想我出事。
妻子过世之后,也有不少村里的人在丈母娘那边或者直接在我面前提起再找一个媳妇儿,丈母娘也来问过我两次,但都被我拒绝了,遇到过最好的,没必要将就,拒绝的次数多了,后面也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四年后,运动结束,父母帮我运作想让我回城,我原本是不想走的,我想要代替春芬给二老养老送终,最后还是老丈人撵我,他说他还有儿子,孙子,养老送终还真轮不找我,让我赶紧回城,在乡下干啥都跟不上趟,就是个拖后腿的。
我知道他们是不想耽误我,父母催我回城的信越来越频繁,后来还打电报催我回去,几经思考,最后我还是离开了,回城之后,就被安排进了军工厂做技术员,虽说我学历不高,但以前家里是干机械厂的,基础还算是坚实。
适应了一段时间,就在厂里稳定了下来,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小我四岁的妹妹刚满二十岁就被父母嫁给了一个祖籍京市的军官,跟着随军了,毕竟以我家这成份,在那个时候只有背景够硬的家庭才敢娶。
刚回海市,我父母就张罗着想要给我相亲,我长得不错,又有了工作,其实不难找,但我没这个心气儿了,直接拒绝过两次,看着老母亲那泪眼婆娑的样子,真的是狠不下心来。
为了一劳永逸,我只能谎称春芬过世,没有人帮我干农活后,我伤了底子,已经不能生育了,既然不能有孩子,又何必拖着别人的一生呢,
至于找个有孩子的,这种想法别说是我,就是我妈也不愿意,所以再婚的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工作稳定后,我每个月的工资我都拿出来十块寄给丈母娘,算是我跟春芬的孝心,可是我没想到,在他们过世之前,竟然把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寄回去的钱一起寄回来给我了,说是帮我攒着的,
他们是把我当做儿子疼爱,可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算是我此生第二件憾事。
再后来,我父母也陆续过世,海市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每天除了上下班,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偶尔下下棋,或者弹弹古琴打发下时间。
直到何志军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找上了门请我去他家帮着辅导俩孩子兴趣课,可能是我孤单太久了,在那一瞬忽然间有些心动,但我还是需要看看孩子的资质才能做决定,毕竟,哪怕是我情绪稳定,也不想教榆木疙瘩。
见到俩孩子,确实算是意外之喜,聪明,好学,一点就透,重点是长得好看,看着就赏心悦目,我很痛快的接下了这份工作,以每天来蹭饭的条件谈成。
他家的饭菜太好吃了,比我做的好太多,来蹭饭是主要目的,教孩子是顺带手的事儿,但原本说好的是只用教俩小的,最后却变成了四个,到最后五六个,不过大的孩子都是带着学,不求能学成啥样,随堂跟着听就好。
这几个孩子真的很聪明,我也从不甚上心到潜心教授,这转场转的,我自己都很惊讶。
有了孩子们的陪伴,郁郁十几年的我,心情松泛了很多,很多时候,我没把他们看做自己的学生,反而是当自家孩子一样,上心程度当然不一样。
孩子们也没有让我失望,尤其是芝芝,真的把我擅长的琴棋书画学的青出于蓝,后来还当上了导演,并且在她的执导作品中,古风元素特别多。
别的导演拍的古舞,古筝、古琴演奏,围棋斗棋之类的总是会被眼尖的网友找茬,只有她的剧里,一水儿的说专业,每每看到这种评价,我都很开心,这孩子,确实很优秀。
安安相对来说这方面差了很多,可是这孩子也算是个好哥哥,为了妹妹,杀入完全不熟的影视领域,到最后还真被他给做出来了,虽说我在前期也帮了不少忙,但要是他没有能力,也做不到长久。
看着俩孩子发展越来越好,我哪怕离开了都能笑着走,临走前,我剩下的这点子资产,分给俩孩子吧,虽然他们不缺,但我作为老师,叔叔,也是一份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