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她眯起眼睛,“杜阿格野心勃勃,不仅试图控制人类,也在染指诡异。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能找到绝对安全的地带躲避吗?能躲一辈子吗?”
不错,之前的向阳也是东躲西藏,但她从没想过就此放弃抵抗。
陆行舟安静地听,听到“我们”两个字的时候,莫名地笑了一下。
“最后……我还没有让我恨的人付出代价,我不甘心。”
她恨的人太多,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要是连一个都没有杀死,未免过于失败。
她的表情依旧很淡,说出口的语气也云淡风轻,而面部的黑色裂纹却有生命似的跳动,像是要爆发第二次的火山。
陆行舟歪着头,似乎在估量她的坚定程度:“即使一不小心死掉了也不怕吗?”
“怕。”向阳笃定迅速地承认,却没有了下文。
怕死,然后呢?
“……”
向阳抬头望着天空。乌云黑压压的。月光灿灿的,白白的,死死的,但毕竟是月光,还是很美丽,像妈妈。
她是答应了她要好好生活,可真的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真真正正的没办法。
向阳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假设最终死去,那么自己一定是拼到不成人形才咽气的。
如果死亡也是解脱,也是在“好好生活”,你会原谅我吗?
向阳自觉钻了个概念上的空子,撇过了头。
“你死了我就得陪你。”
他说。
不陪也不行,一条链接连着的两个生命体已经在不分彼此地融合了。
陆行舟撸起几乎不存在的袖子,开始沿着水管往楼顶攀爬,尖锐的指甲在墙壁和铁皮上留下道道痕迹。
“唔,到时候要多带几个一起走。”
陆行舟搞不懂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就像向阳也搞不懂他一样。
旁边的窗户玻璃忽地碎了,“哗啦”,一只爪拎着一只头,黑色混着红黄蓝滴落。照在上面,很美丽的月光就无论如何美不起来了。
向阳冷眼看着它们无声厮杀,肚子里咕噜噜地发出一串肠鸣。在这短暂时间里,陆行舟已经往上蹿了十几米,离顶楼不远了。
顶楼没有保护网也没有栏杆,上去和下去都轻松。地面灰扑扑的,丢着饮料瓶、烟蒂和各种垃圾。
向阳从陆行舟身上下来。
顶楼的风很烈,使人脑袋发昏,灯光变得一粒一粒,不停有黑色的影子厮杀乱窜。
高处,纵览全局。
向阳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即使现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冷意。
不冷,饿,很饿。
饿得好像回到了幼年那段灰暗的日子,翻垃圾桶翻泔水沟翻各种废墟,但凡能送进嘴里的都不放过,肠子在烧,胃在烧,嘴边溢着近乎干涸的唾液。
但不同的是她此刻格外有力量。
饥饿不免伴随暴躁,而这份暴躁又有了足以支撑的底气,人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做点什么。
向阳慢慢松开不知何时掐紧的拳头,肉里嵌入了月牙印儿,有点疼。
这么想来,陆行舟饿了多少天也没吃人,原来是只情绪很稳定的诡异?
关于他早饭的事情已经解决,如果运气不错,撑到游戏里的第二天也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居然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她又瞥了眼底下小小的石板。这个高度,既能够看清周围发生了什么,又能够及时下去救援。
寻找真相是记者、侦探和警察的事情,她并不想去了解这里的孩子都曾经历了什么——说实在话,除了拐卖、实验、器官、性奴、黑工,还能有其他选项吗?
够没意思的。
向阳抱膝坐下,还没进入发呆状态,身上猛地一重,眼前挂下长长的黑发,像厚重的帘幕。
原来是陆行舟正肆无忌惮地把脑袋搁在她的头上,根本不害怕会把她压扁。
“嗝。”
他剔着牙,然后打了个嗝,与周遭沉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向阳默默无言,把他的头发绕在指头上,一会儿又解下。
陆行舟被扯到了头皮,就用下巴在向阳头顶懒洋洋地磕两下。
向阳于是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并不松开他,反而扯得更紧。
她在饥饿中要是动摇那么一点点,哪怕一点点,都有可能松口成为怪异。
陆行舟的脸从上方倒着伸下来,一双苍蝇眼睛贴向阳贴得极近,故作可爱地连续眨巴。
底下的厮杀声越发大了,似乎不再过于避讳被听见。
“……你看谁?”
向阳眉头轻微蹙起,收紧了手里的头发。
她敏锐地感知到这目光紧盯着自己,看的却是不属于她的部分。
向阳肯定自己这辈子绝没有失忆过。
他透过她看谁?还是因为她想起了谁?他的敌人,亦或是旧友?
啊,对了,他这么执着于将自己带走,是否与之有所关联?
陆行舟仗着体型优势无赖地向后倒去,把向阳拽趴到地上:“我看鬼呢,你松手。”
向阳也犟起来了:“你先松。”
“我不松。”
两人来回吵了几句,没结果,于是在地上扭打。
向阳饿得实在火气旺盛,却没真想跟陆行舟打,一边狠捶下去,又不得不收掉五分力道。
她心烦意乱。
陆行舟不躲,就这么硬生生地挨拳头,也不吱声,突然一抬脑袋,迅速在向阳打来的拳头上舔了一口。
“……”
舔、了、一、口。
向阳举着湿漉漉的手,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动作,而情理之中的,连呼吸都停住了。
心里不是恼羞成怒,也不是感到被戏耍,是突然发现有些手段对这玩意儿来讲毫无作用,有些心理活动根本就是庸人自扰的无助感……
跟当时陆行舟的声音从她被窝里传来的那一秒一样无助。
跟打开门发现陆行舟手里捧着一堆毛绒小怪物的那一刻一样无助。
或者更远一点,发现妈妈到底是机器人时候的无助。
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对面完全在状况之外,根本不懂她的心情,不懂她的思考,不懂什么样的反应是正常的,不懂……算了,毕竟不是人。
向阳放下手,试图找个地方擦擦,可地上是灰,身上是血,找遍了也没地方给她擦去哪怕一点点脏污。
不,她顿了顿,双眼不自觉地睁大了些,不能就这么算了。
向阳豁然露出牙刃,凶狠地咬在陆行舟肩膀上。
皮肉断裂的声音很清晰,不讲良心地说,甚至有点美妙。
咸甜的铁锈味液体汩汩流出,带着异于人类的古怪滋味浸润了舌头。
不好喝,不喜欢。
尝到了血,向阳愣住几秒,悻悻然收嘴,坐起。
陆行舟倒是不以为意,把淌血的肩膀送过去,笑嘻嘻的:“再来一口?”
这算什么呢?
她呆呆地看他。
向阳需要思考。
向阳不想思考——至少现在是这样。
她说:“滚。”
攻击就完了,管那么多。
陆行舟被攻击到,滚远了。
——
地窖还没有到年久失修的程度,几盏昏黄的油灯微弱地燃烧,正好能让人看清的程度,但又不至于非常明亮。
并不大的地方,中间放着床架,很多带轮子的小桌板歪七扭八地放,上面是褐色的纱布,还有些药瓶。
显而易见是实验的地方。
“咦!离我远点!”
魏成每次被陈知远靠近,都汗毛倒竖,一蹦三尺。
“做什么?又不吃你。”
陈知远顶着小男孩的皮摇摇晃晃,在魏成眼里总散发森森鬼气。
“你就这么让他套进去了,也不怕被动手脚?”
陈知远仔细地盯着一面墙上的画,呼地吹了口气,拂去灰尘,只是轻飘飘地道:“活命才是硬道理,哪怕拖到后面再死都不亏的。”
再说了,哪里有她拒绝的余地。
“我的意思是……”
“过来看。”
魏成定在原地不动,要是他有把枪,估计早上膛了。
“啧,磨磨唧唧的。”
陈知远一把薅过他的衣袖,压弯魏成的腰,让他跟自己的视线处于同一水平。
这幅画非常凌乱,几乎看不清形状,只是一坨一坨褪了色的红线条往下滴淌。
“血。”陈知远说着,继续用手扫去下方的灰尘。
一个红色的凌乱小人躺在简陋的台子上,周围站着一圈白色的小人。
“人体实验?”魏成猜测,指着白色的小人,“这个应该是医生。”
真相从进地窖的那一刻已经很明了了,这幅画只是强有力的印证而已。
“没意思,我以为会有什么谜题要解。”陈知远撇了撇嘴,松开了魏成。
魏成考虑得多一点:“这些医生是哪里来的,最后去了哪里?他们做人体实验的目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
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叨,魏成开始扫荡地窖的桌子。挺干净的,除了些药渍以外,没有血也没有灰尘,更没有一份刚刚好解答他疑问的文件或者纸条。
“呼噜……”
窸窸窣窣的翻找声中,一句奇怪的气音似乎从很远很空旷的地方传来。
陈知远忽然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你听到什么了吗?”
魏成没听见,但他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屏气凝神。
“呼……呼……”
声音太微弱,似乎在左,又似乎在右。魏成不自觉皱起眉,企图得到更多信息。
陈知远也皱起眉。她的听觉要更灵敏些,能分辨出这些声音还夹带着杂乱的动静。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倾听,就像被固定的人体模型。
油灯忽明忽灭,似乎有些瑟缩,影子在墙上摇摆不定。
魏成感到额头有丝丝痒意,顺着脸颊往下滑,麻酥酥的……像……像蜘蛛?
红黑,腹部肿胀,一排黑眼睛,獠牙阴毒,有序地排布着细腿,在人头上往下爬。
背后瞬间激出白毛汗,胳膊应激似的猛蹭脸颊,力度之大,脸皮都红了一块。
“刷”,一看,袖口除了濡湿一片,什么也没有。
原来额头上的也是汗,不是蜘蛛。
魏成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他怀疑自己中了幻术,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不然怎么会突然间疑神疑鬼得可怕。
陈知远非常谨慎地循着声音找。
她扒着桌子,扒着地板,扒着手术台,用鼻子闻,用手指掰,用耳朵听,越来越往某个角落移动去。
然而,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又是如此朴实无华,以至于根本找不出什么不对劲。
在第三次把耳朵贴在墙根后,陈知远无奈地转过头,对魏成道:“声音突然没有了。”
“没有了?”
魏成还在焦虑地挠着额头,他刚才还真不觉得怎么样,可有了这一出后,就总觉得气氛不正常。
非常压抑,难以呼吸。
“嗯,突然就断了……”
陈知远打算再听一次。
她说着,把耳朵凑了过去,说话声戛然而止。
这一次,脸部贴到的却不是粗糙的墙皮,而是一团带着凉意、颇为有弹性的东西。
某种液体,歹毒地沾满了她的侧脸,如蜘蛛一般从上到下麻痒地爬过,最后顺着下巴淌到地上。
“滴答,滴答。”
隔着一层薄到极致的皮,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眼珠滴溜溜的转动。
甚至,牙齿骨骼骨骼的形状也能够描摹出来,坚硬、尖锐。
“呼。”
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凉气,喷洒在她的口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