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即将结束, 但是却是亚伦兰狄斯最热的时刻。
一大早, 炽热的太阳就已高挂在天空中,将光与热洒向大地, 让整个天地明亮到了极点。
大狮子一身金棕色的鬃毛映着从天窗照进来的阳光,金闪闪的。
它两只前爪搭在床沿,硕大的头颅搁在床上, 就这么趴着, 眼巴巴地瞅着伽尔兰。
伽尔兰坐在床上,抱着淡绿色的琉璃杯,一口一口地喝着温热的牛奶。
喝完后,他抬头将琉璃杯递给塔普提,塔普提看到他唇角沾上了一点乳白色的痕迹, 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伸手,手指轻轻擦去伽尔兰嘴角的奶痕。
“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笑着说, 又抬手摸了摸伽尔兰的额头。
温度似乎降了一些。
她想,看着被吃掉一多半的早餐, 表情微微放松下来。
见伽尔兰吃喝完了,涅伽嗷的一声,明显是在吸引伽尔兰的注意力。
伽尔兰看它,它也眼巴巴地看着伽尔兰。
因为伽尔兰生病的缘故,它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伽尔兰了,明明一张万兽之王的威武面容,偏生硬生生地冲伽尔兰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那副呆萌而又委屈的模样引得伽尔兰抱住涅伽毛绒绒的大脑袋,使劲揉一揉, 把脸埋进去,蹭一蹭。
大狮子用头拱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长长的尾巴也一甩一甩的。
揉乱了涅伽浓密的鬃毛,搂着大狮子,伽尔兰笑得很开心。
旁边吩咐侍女将餐具端走的女官长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陛下今天的精神看起来不错。
她正如此欣慰地想着,突然看到伽尔兰下了床,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阻止。
“没关系,塔普提,我觉得我今天的身体状况还不错。”
伽尔兰说,
“医师也说了,尽可能的保持活动,不是吗?”
他笑着这么说,然后掀开纱幕,和涅伽一起走到落地窗外的大阳台上。
清晨时分,阳光之下,外面的月牙池波光粼粼,淡紫色的莲花在碧叶中轻轻摇摆着,一粒粒珍珠似的水珠在碧叶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泽。
空气中,带着荷花清甜花香的微风吹了过来。
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伽尔兰笑了起来。
“天气真好。”
他笑着说,金色的长发在他身后散开,在空中撒开流金的光泽。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一般,涅伽冲着天空的太阳嗷了一声,又转头瞅他,像是在求表扬。
伽尔兰失笑,用力地拍了拍它的大脑袋,惹得它在伽尔兰脚下打了个滚儿。
“塔普提。”
“是?”
“通知歇牧尔。”
迎着阳光,伽尔兰站在阳台上,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在此刻多了一分红润之色。
他一手搭在身边的大狮子头上,仰着头,看向天空。
吹来的风掀起几缕金色的长发,掠过他明亮的眸,掠过他的侧颊,向后飞扬而起。
他说:“一个小时后,我将在政务厅召见众人。”
原本带着笑意神色柔和地注视着伽尔兰背影的女官长目光一滞,笑容刹那间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稍许之后,她向她的陛下的背影低头,躬身行礼。
“是的,陛下。”
女官长回答。
说话的时候,她闭着眼,垂在身前的手用力地攥紧,指尖深深地刺进掌心。
…………
……………………
偌大一个政务厅,阳光从四处的天窗斜斜地照进来,将光芒充斥在大厅之中。
黄金的王座矗立在高台之上,汇聚着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其上的阳光,发出光来。
年轻的王静静地坐在黄金的王座之上,闭着眼,一只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仿佛沐浴在光辉之中。
细碎的金色光点在他发丝之中跳跃着。
青金石月桂枝王冠戴在他金色的发上,仿佛已与之融为一体。
政务厅里很静,除了极浅的呼吸声,再也没有一点其他的声音。
众人沉默着。
他们注视着王座上的伽尔兰王。
年轻的王消瘦了许多,身体越发纤细,苍白的肤色映着阳光竟是近乎半透明一般,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光中。
让人看一眼,就莫名觉得触目惊心。
可是,即使是那样纤细的身体,明明连王座三分之一的空间都占据不了,却偏生给人一种王座再也没有丝毫空隙、甚至是如此巨大的王座也容纳不下他的感觉。
就像是从年轻的王身上散发出的无形的庞大气势,充斥镇压住了整个黄金的王座。
不知道过了多久,伽尔兰王睁开眼。
苍白的脸上,唯有那一双金色的眸亮得惊人。
“歇牧尔,亚伦兰狄斯的大道继续修建下去,主干道修完之后,继续修通往中小型城市的侧道。”
“索加,加强对法典的执法力量,尽可能在三到五年的时间里,让所有的亚伦兰狄斯人都知道。”
“左司相,十年之内不要增加税收,保证各地水利,每年,全国范围内必须新增三座以上的索尔迦神殿。”
“凯霍斯,注意因年老以及受伤而退役的将士的安置问题,军镇的问题你多和左司相商议。”
“塔尔,一直以来,你做得很好,继续这样做下去就好。”
…………
王座之上,年轻的王者一个接一个地说出他的下属的名字。
他沉稳地、有条不紊地向他的下属交代着他本打算在未来去做的事情。
被他点名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来,俯身向其跪落在地。
他们向他们的王深深地低下头。
众人无言。
就连控制不住在啪嗒啪嗒掉眼泪的胖塔尔也强忍住抽泣的声音。
大厅之中,唯有伽尔兰王清亮的声音在其中回响着,就像是在阳光下流淌着的清澈泉水,温柔地将众人包围。
等伽尔兰王暂时停下来时,大厅中的众人已跪了一地。
唯有一人。
唯有那个站在王座之下,最接近王座的男人还站着。
大厅之中静得可怕,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阳光充斥在大厅之中,让这里仿佛失去了阴影,每一处每一点都换发着灼热的光芒。
明亮到极致,反而让四处都成了空茫茫的一片。
停顿稍许,伽尔兰王喊出了唯一还站着的那个人的名字。
“赫伊莫斯。”
空气仿佛在这一声喊声中震动了一瞬。
在伽尔兰王的召唤下,赫伊莫斯迈步,沿着青色的石阶向上走去。
他走得很稳,不急不缓,一步步。
鸦雀无声的大厅中,他脚下漆黑的长靴踩踏在石板上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尤为清晰。
走到王座之前,赫伊莫斯俯身,单膝跪落在伽尔兰的身前。
他始终低着头,细碎黑发散落下来,在他脸上笼罩上浓浓的影子,让人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看着跪在自己身前沉默不语的赫伊莫斯,伽尔兰垂眼。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时候,卡莫斯王将他丢入洞穴中后毅然转身离他而去时的心情。
不忍。
不舍。
却必须去做。
因为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
伽尔兰抬手,双手取下自己头顶黄金的王冠。
青光流转的青金石上,那一抹鲜红的血滴将流欲流。
“赫伊莫斯。”
年轻的王亲手将黄金的王冠戴在跪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漆黑的发上。
“守护亚伦兰狄斯。”
伽尔兰说。
而他说出的下一句话,声音轻得只有他们彼此之间听得见。
“……如守护我一般。”
我知道,我所做之事对你来说是何等的残忍。
但……
赫伊莫斯。
请你守护亚伦兰狄斯,如守护我一般。
…………
……………………
今天一整天都是万里无云,白日如此,夜晚亦是如此。
夜深人静,浑圆的明月高挂夜空,将水银般的光辉撒落大地。
皓月当空,满天的星辰在它面前都黯淡了色彩,整个夜空仿佛只有它的存在。
一身黑羽的雄鹰披着月光,双爪抓着石栏站着,锐利的双目注视着伽尔兰。
它的瞳孔映着伽尔兰的影子,仿佛将其烙印在深处。
指尖在漆黑的羽毛上抚了抚,伸手一推,黑鹰展翼向无尽的天空飞去,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
伽尔兰坐在石栏长椅上,靠着身后的石栏,侧头看着安努飞向天空的身影。
当那个漆黑的影子融化在黑夜中后,他才收回目光。
他说:“你在生气?”
他笑着说,看向身侧嵌在石栏里的雪白石柱。
石柱的另一侧,赫伊莫斯站在那里。
赫伊莫斯双臂抱胸,靠在石柱上,背对着伽尔兰。
巨大的石柱将两人隔开,伽尔兰只能看见赫伊莫斯从石柱一侧露出来的小半截身体。
来到阳台之后,赫伊莫斯似乎就在和他闹别扭,一直背对着他站在石柱后面,好半晌不肯和他说话。
但是偏生又露出半个身体让他看到,就像是在无声地告诉他,‘我不高兴,我生气了,快来哄我’。
伽尔兰歪着头,看了赫伊莫斯从石柱后露出的小半边身体好一会儿。
“赫伊莫斯。”
他说,
“我想碰一碰你。”
一直背对着伽尔兰的赫伊莫斯脸色一顿,他转过头,金红色的眸定定地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用无辜的目光看着他,向他伸出手。
赫伊莫斯低低地叹了口气,放下抱在胸口的双臂,向伽尔兰走过来。
他俯身,低下头,额头抵在弯着眼对他笑的伽尔兰额上。
他的手掐着伽尔兰的下巴,但手指的力气很轻。
伽尔兰对他笑,抬起的双臂环住他的颈,主动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像是在讨好他一般。
赫伊莫斯垂眼,吻了一下对方的唇。
那唇已经不再是过去如樱花般的淡粉色,没了血色,苍白得厉害,让人看着就心疼。
他总是在竭力强忍着自己想要粗暴地将那苍白的唇重新染上红润色泽的冲动。
怀中的人太脆弱,脆弱得让他不敢多碰一下。
只怕碰一下,就会碎裂在他的手中。
可是这个人又太过于坚韧。
坚韧到他都忍不住感到愤怒和不甘心的地步。
——他能为亚伦兰狄斯付出一切,对他却是甚于一切的残忍——
可是,再多的愤怒、再多的不甘,在看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在这个人面前,他是永远的弱者。
这个人的一句话,就能掌控住他的所有。
“伽尔兰……”
他闭着眼,抵着怀中人的额头,呢喃着,依恋地喊着这个名字。
他听见伽尔兰轻轻地嗯了一声,抬头,蹭了蹭他的脸颊,他能感觉到那熟悉的柔软肌肤的触感。
明明就与心爱的人在耳鬓厮磨之中,他的胸口却是空空落落。
就像是走在悬崖的边缘,随时随地都会从高空中坠落,粉身碎骨。
赫伊莫斯睁开眼,他看见金色的发丝从他的眼前滑落,几缕长发搭在雪白的石栏上。
越过石栏,他看见了伽尔兰身后波光粼粼的池水。
池水的岸边,那一片淡紫色的风信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如起伏着的淡紫色海洋。
不知为什么,他看着那片风信子出神了好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
察觉到赫伊莫斯在出神,伽尔兰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着赫伊莫斯视线方向是自己身后的月牙池,他以为赫伊莫斯看的是池水中绽放的莲花。
他也看了起来。
碧绿的荷叶之中,淡紫色的莲花已经绽放到极致,这是它们最后绽放的时刻。
他说:“夏日马上就要过去,这些莲花也快要谢了。”
说到这里,伽尔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赫伊莫斯,满眼都是笑意。
“赫伊莫斯,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对我求爱的时候,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
将艳丽的赤红玫瑰在那座木制的宫殿中铺了一地,一眼看去,像是燃烧着的火焰。
吓了他一跳。
于是,他断然拒绝了赫伊莫斯。
“送花也就算了,偏生还送了我最不喜欢的花。”
伽尔兰一只手搭在石栏上,侧头瞅着赫伊莫斯。
“现在你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被我一口拒绝了吧?”
赫伊莫斯低头,看着身边的人。
他低声问:“那莲花呢,你喜欢吗?”
伽尔兰想了想。
他说:“还行,莲花挺好的。”
莲子挺好吃。
当然,下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伽尔兰的话刚一落音,原本静静地站着旁边的赫伊莫斯忽然手在身前的石栏上一撑,纵身一跃。
在伽尔兰错愕的目光中,赫伊莫斯就这么直接跃过阳台的石栏,跳进了下面的月牙池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几点水花溅落到呆住的伽尔兰的脸上。
他眨了下眼,人有点懵。
赫伊莫斯站在池水中,月牙池并不深,堪堪到他的腰腹处,只是他刚才纵身跃下,溅起的水也浇透了他的上半身。
此刻,站在池水中,水珠滴滴哒哒地从他发梢滴落下来。
他站在水中,仰着头看在趴在石栏上茫然地看他的伽尔兰。
他问:“最喜欢哪一朵?”
伽尔兰:“…………”
所以他这是跳下去给自己摘花?
很懵地又眨了好几下眼,伽尔兰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一身湿漉漉地站在池水中还在等他回答的赫伊莫斯,只觉得哭笑不得。
但是看着赫伊莫斯认真的眼神,他扫了一眼,故意指着水池边上,离赫伊莫斯最远的那一朵。
“那个。”
他说。
赫伊莫斯顺着伽尔兰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就看出了伽尔兰的心思,他有些无奈地看了伽尔兰一眼,但是目光中都又分明带着纵容和宠溺。
他快步走到那里,折下那朵莲花。
已是夏末,是所有莲花绽放的最后时刻。
偏生这一朵莲花还是含苞半开的模样,极淡的一点紫晕如云雾般点缀在白色花瓣上。
赫伊莫斯摘下这朵莲花,目光淡淡地从在身前轻轻摇晃着的风信子花丛上掠过。
他转身,仍旧是在水池中,走回他刚才跳下来的地方。
伽尔兰趴在石栏上看他。
赫伊莫斯站在水中,半截身体都浸在清澈的池水下。
他仰头看着伽尔兰,将手中那朵半开的莲花举向伽尔兰。
伽尔兰没有伸手去接,仍旧是双臂趴在石栏上,下巴搁在手臂上,歪着头,弯着眼,笑眯眯地看他。
“你这是在向我求爱吗?”
金红色的眸映着月光,在黑夜中仿佛发着光。
赫伊莫斯的瞳孔中,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弯眸笑着的伽尔兰的身影。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说:“嗯。”
他说:“我的心脏只会为你而跳动。”
我的灵魂只会因你而存在。
只为你。
“这次,你不能再拒绝我了。”他说:“如果你再拒绝我的话……”
“如果我再拒绝你的话,你会怎么样?”
伽尔兰笑眯眯地问他。
“我会生气。”
赫伊莫斯顿了一下,又重复道。
“很生气。”
他说,特意加重了语气。
伽尔兰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看着仰着头抿紧薄唇紧紧盯着他的赫伊莫斯,浅浅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俯视着赫伊莫斯的目光越发显得温柔。
“好。”
伽尔兰说。
他对赫伊莫斯温柔地笑着。
他从石栏上伸出手,去拿赫伊莫斯举给他的那朵半开的莲花。
他说:“我……”
月光映得伽尔兰伸出的雪白手指近乎半透明一般,比它即将触及的尚未被染上紫晕的白色花瓣尖儿还要白。
下一秒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及花瓣尖儿的那一刻。
它蓦然落了下来。
那只手陡然从空中垂落,软软地搭在石栏外。
趴在石栏上的伽尔兰闭上眼,歪着头,枕在手臂上,像是安静地睡着了。
他的胸口停止了起伏。
寂静的夜空下,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声。
赫伊莫斯仰着头,站在水池之中,一身湿漉漉的。
湿透的漆黑发丝贴在他泛着水光的褐色颊边,水珠从发梢渗出来,顺着他的颊滑落。
最后,啪嗒一下,滴落在水中。
他就这么站着,仍旧将那朵半开的莲花举着,举向趴在石栏上的伽尔兰的方向。
他像是在固执地等待着。
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吹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吹得仿佛在沉睡的伽尔兰细长的睫毛轻抖着。
一片紫晕的花瓣从赫伊莫斯举着的莲花上落下来,轻柔地飘落在平静的水面上。
赫伊莫斯站了很久很久。
如一尊雕刻出的石像,静默地矗立在水中。
银子似的月光撒落了他一身的苍白。
…………
【如果你这次再拒绝我的话,我会生气。】
【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