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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趟小门(纪元20年)

亚历克斯每次感到焦虑,她都会去她的菜园。

事件前她在此方面毫无天赋,被她动过手(那时候她四肢末端长着的还是指头而不是蹄子)的植物没有一棵能幸存下来。

正如魔法改变了万物一样,它也改变了这一点。亚历克斯的小家就位于亚历山大市中心,还是少数屋后奢侈的有个园子的房屋。原先这里的植物基本上都是奥利弗在打理,但现在他已经很少有时间来园子里了。

自亚历克斯从市长职位上离任,她就有了比以往多得多的闲暇时光:有更多时间去读书、有更多时间去与hpI共事……也有了更多时间去打理菜园。

“对不起,”亚历克斯一只蹄子倚在高大的芥菜茎上,对周围的杂草说。“但你们不能长在这,这片土地是我的菜园。”在她的劝说下,杂草松开了紧紧抱住泥土的根须,让她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们从土壤里拔出,放进她的独轮推车里。农活忙完之后她会把它们带出镇子,让它们在无人占领的土壤中重新扎根,这就是她与野草的约定。

“别说我没好好照顾你们,”不小心蹭到番茄茎时,她对它们说道。“我们都清楚要是没有我帮忙,你们早就被蚂蚁吃光了。”番茄什么都没说,但亚历克斯能感觉到它们的感激之情,这就够了。

算章还没进入她的视线,她就先闻到了他:夏日的汗味、健康雄驹的麝香味、生物柴油的废气味。最后那种难闻的气味得归咎于十二年公立学校的教育:算章现在是生物燃料厂的学徒,身上总是带着各种化学物质的恶臭。

她听见大门转动发出一阵轻响,于是她从沟里走出,微笑着欢迎他。这些年来科迪长高了许多,像他父亲一样身材高大,不过他的鬃毛还和他妈妈类似。和现在大多数小马一样,他也没穿什么衣服,只是纯为实用目的套了一件实验服,后部裁短露出他烧杯和圆规图案的可爱标记。

“下午好,妈妈。”他回应了她的拥抱,不过他对此明显有些尴尬:他不仅比她高,看着也比她年长,更像她的哥哥而不像儿子。不过亚历克斯更在乎本质,可不介意事物表面看着如何。

“你身上有种怪味。今天又弄什么了?”

“就和平时一样:氢氧化钠。”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以为这种味道是什么法术引起的啊?”

“有次可是。”她不希望科迪继续尴尬下去,把他放了开来,毕竟她有可能接下来几周都见不到他了。“和基金会的会面顺利吗?”

没等他开口,她就从他的身体中读出了他的回答。他的耳朵侧向两侧,尾巴也夹到身下。“抱歉。”

“他们简直蠢得不可救药!”这次反而是他上前抱住了她。“鼠目寸光!我们那个工厂根本不是长远之计,每只小马都很清楚!我们的能源需求每年都增长十个百分点,我们不可能永远跟上这种产量,要不然用不了十年小马们就要没得吃了!更别提……”当然,他提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亚历克斯就一直倾听。这不是因为她能听懂——她听不懂!——而是因为她爱她的儿子,也爱这座城市。不过基本情况她还是有所了解:这座城市靠风力和蒸汽涡轮发电机提供电能,但每过一年,涡轮机就愈发不牢靠,而他们也制造不出精度足够的替代部件。

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电力需求要靠焚烧农业废弃物和建筑垃圾驱动“原始的”蒸汽发电机来满足。“但不可能永远靠这一招!我们不可能永远靠农业废料驱动所有设备,这些根本不够,现在我们只是在靠烧旧房子的废墟勉强维持而已。太阳不会24小时都挂在天上,我们必须从其他地方寻求能源!”他继续解释他对此的解决方案,不过这些细节已经超出了亚历克斯的认知水平。

“说服那些蠢驴连神仙都做不到。”亚历克斯也赞同地说道。科迪随之停下了他的长篇大论,惊讶地看向她,但亚历克斯只是耸耸肩:“你的项目需要多少资金?”

他唉声叹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你想帮忙,但……妈,它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了。”

他说的没错:亚历克斯的可支配收入基本为零。其实,钱在亚历山大都是个相当新鲜的玩意。其他聚居点有自己的解决方案,但亚历山大市使用的是渡鸦之城的电子元件\/粮食票证(electronic meal chits,个人理解是一种实物抵换券,后文我就称它们点券或者点了)。它们只是些塑料片,但任何小马都无法仿制,另外,由于它们可以向hpI换取全新的电子元件乃至口粮,它们本身也有商品价值。

亚历克斯担任市长时弄了不少点券,但她没把它们放在家里吃灰,而是把每一点都投资了出去。毕竟,要是你的预期寿命长达永远,那投资绝对就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很不幸,这意味着她在短期内基本上就是个穷光蛋。

不过她还有另一个收入来源:“如果没有制造原型机的花销,大概还需要多少资金?”

算章先是一顿,表情随后变成了他惯常的“认真思考脸”。她连忙用一只蹄子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要不然他肯定不会再把她的话当真了。最后他说:“我提出的资金要求是一万点,如果这样,我大概能降到……三千?但我们还得附魔,还得雇佣足够多的天马移动云层……”

“只需要这些钱,你的资金要求应该就能获准了吧?”

他点点头:“没问题。如果我已经有了个可行的原型机,哪怕它没经过附魔……他们也没道理不会批准。”

“你有图纸吗?草图也行?”

他再次点头。

“把它给我,我帮你把原型机搞来。不过……要是你的设计图纸不够完美,可能就会有些家伙愤而打电话来了。”

“打电话?”他抬起眉头。“不是送信来?”

“不是。”她点点头强调。“我的那些朋友有手,他们确实会打电话来。不过要是真遇到要紧事,他们也会亲自来访。”她笑了笑,不过这更像是苦笑。“其实今晚就会有人登门拜访。”

他身体一绷,慌忙透过植物丛向外面的街道望了一眼,就好像他觉得他会看见一名全副武装的hpI野外侦查员一样。他想的其实没什么错,只不过hpI从来只会在夜里前来叨扰。“他们今天就来?”

“晚饭后。”她转身走回她的菜园。“把设计图纸给我,我看看我该怎么把你的原型机搞定。”

几小时后,奥利弗也从医院下班赶回了家中。亚历克斯为他们做好饭菜、与他们道别,随后走出门外,站在微微发凉的门廊上等候她大驾光临。她已经套上了她的战术背心和手环,它们的塑料材质早已年久发黄。

当然了,不需要手环,她也能听到她的老朋友来了。这怪不得泰勒:套着几百磅重的铠甲,你很难走路不发出声音,更不用说每走一步它的液压系统就会飞速运转发出一阵阵嗡嗡声。不过她最先察觉到的并不是声音,而是一种从街上向她逐渐靠近的虚无感。

大多数小马只能从不到二十码外感觉到cpNFG的存在,但亚历克斯的感觉更为敏感。这主要是因为她久病成医了:自她离任之后,她与cpNFG接触的时间就比她所知的任何小马都要多。亚历克斯轻轻锁上身后的门,随后跳下门廊,沿着贯穿园子的小径走到房外。虽然她的SER(standard equine rifle,标配马用步枪)大部分由塑料制成,她还是觉得它压在肩上沉甸甸的,这主要是因为她意识到她今晚也许就要用上它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抬起头,真诚地向泰勒甘布尔露出了微笑。hpI野外侦查型装甲在这些年过后变得臃肿了许多,甚至都需要自带动力驱动。当然了,增加这些重量是有理由的:野外侦查型装甲内置了最新式的cpNFG,规格很小,效率也很高,因此不需要核反应堆供能。穿着它简直像钻进了一个陆上行走的潜水艇里,不过至少你不用一直拴在反应堆附近了。“泰勒,晚上好。”她向她挥挥蹄子。

她的朋友也伸手挥了挥:“嗨,小马儿。大城市里的生活怎么样啊?”

这座城市的夜晚其实一片死寂:市中心是有路灯投下黄色的光芒,但除了有蝙蝠翅膀的小马以外,其他小马还是极少出门。小马是昼行生物,很少有谁能永远与自己天生的生物节律相抗衡。亚历克斯也是靠自己超凡的耐力才没感觉到困倦。她耸耸肩说:“和往常一样,城市还一天天变大了。”

泰勒已经不年轻了。虽然亚历克斯的外貌丝毫未变,这位藏在装甲后的人类已经四十多岁了。她们早都有了孩子,但只有泰勒看着像一位母亲,不过尽管二十年已经过去,她的举止还是和从前大同小异。她俯下身,隔着手套抚摸着亚历克斯的头——可不是随便谁亚历克斯都允许他这样做的。“那看来你们过不了多久就要建摩天大厦了。”

亚历克斯认真思索,随后耸肩答道:“大概不会,摩天大厦可不怎么经济。现在土地如此……”她住口了。“你不是认真的对吧。”

“确实不是。”她窃笑道。现在她不像在早期版本装甲中说话时那样声音变形了——确实还有点电子声,不过已经大为改观。对此她很是满意。在装甲的所有改进之中,她最喜欢的是它的透明头盔,这让能她看见泰勒的脸。这种设计是有意的:hpI希望野外偶然发现他们的小马看到他们的确是人类。“今晚可是会很忙,准备好长途飞行了吗?”

“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蜂鸟。”

“今天可不是它。”泰勒示意她跟来,一人一马便开始沿着街道走去。“是信天翁。”

亚历克斯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眉头:“真的?那么严重?”

泰勒严肃地点点头,脸上再无一丝笑容。

* * *

毫不意外,除了信天翁之外,亚历克斯发现她的另一位非人类伙伴也在镇外等候。暗光为她的孩子们操碎了心,除了类似这种情况,其他时候她几乎都见不到她。就算需要在镇子里做些什么,暗光通常也只会借用她数不胜数的工蜂群中的一只。

她看到现在就有六七只工蜂纪律严明地站在这里。它们和hpI使用的无人机很像,只有一个重要区别:它们都是活的。至于有没有智慧?她不太清楚。

亚历山大市内就有一百来只工蜂在此工作,从担任各项事务的助手到照顾小孩子和老人应有尽有。孤独终日也曾试图分辨哪些工蜂有智慧,哪些没有,但她现在已经不去想这些事了。

她与暗光相拥,努力仰起头望向她的脸。看到暗光现在的样貌,亚历克斯毫不怀疑她与之交谈的就是一位女王。暗光现在比普通的小马高大得多,体态修长、智慧拔群。

暗光曾经只是个小女孩,她的一小部分现在也依旧残留在她内心深处。这不是说曾经的那个人是被抹去了。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这其实是因为她心灵的其他部分突飞猛进,她的人类心灵已被其遮掩。

“对小马来说,你这熬得可是够晚的。”就和平时一样,暗光的声音中也带有诡异的回响。

“只有重要情况泰勒才会叫上我。”她笑了笑。“你也一样。你经常派遣工蜂,但你一般不会亲自出马。你的巢穴现在不需要你来管理了吗?”

“以我女儿们的能力,照顾一晚还是够了。”她指了指身后广袤的荒野。她知道她这是在遥望她十几英里外的巢穴。

“小爱沃莉(Evoli)最近怎么样?上个圣诞节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一只工蜂赶在瑞利之前开口抢答,惊得亚历克斯险些魂飞魄散。它的话里满是孩子气,但它就和所有成年工蜂一样声音很成熟,勉强能听出女声:“我好极了,孤日!你问这事我可真是太高兴了!妈妈觉得要是我运气好,说不定我到下个春天就该准备找只雄蜂了!你见过吗?”

她用了好几秒钟才镇定下来,大致弄懂了这只远在巢穴之内的幼年女王是什么意思(虽然并不是完全清楚):“亚历山大市内没有,不过我听说东海岸幻形灵更多。说不定你能说服他们的一只雄蜂,让他加入你们?”

亚历克斯对幻形灵的真实生活其实并不怎么了解。瑞利在她整个童年时期都是她的好友,但她成长速度惊人,大约一年后就长得比她高大,看起来也比她年长了。等到她找到与她同一种族的伴侣之后……

瑞利就开始对她种族的各种特性愈发讳莫如深。她继续在这个聚居点里居住了近十年,但她对她的新“家庭”却一直都几乎只字不提。亚历克斯已经是少数进过城外她那栋豪宅的小马,甚至后来还进过一座更大的由工厂改建而来的巢穴,但即便她参观过那里,她也觉得自己对他们实在是一无所知。

就算她真有些许了解,那也只是在和暗光的小女儿爱沃莉相处时了解到了只言片语。

“聊聊天确实很有用,”暗光打断了她们之间的谈话。“但我们过后再继续谈吧,爱沃莉。我和孤日必须立刻动身,要不然我们也许不能及时赶到了。”她示意飞机方向,工蜂们便随之逐一转身走进信天翁敞开的机腹(包括不久之前还开口说话的那只)。泰勒早已上机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亚历克斯得加快速度才能追上暗光优雅的步伐:“她到春天真的就可以了吗?”

在她身旁,这位女王犹豫片刻:“我……不是很确定。如果她是只工蜂,几年前她应该就已经成年了。”她笑着说道。孤日立刻就认出了这个表情:正是她谈起算章时也会露出的笑容。“爱沃莉其实都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成为女王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了。她整夜整夜地幻想自己也建成一座属于自己的巢穴,还说她一定要让它也和我的这座一样。与亚历山大保持合作让我们得以繁荣昌盛,而她希望自己也能与其他城市建立伙伴关系。”

“那需要的小马可是要多上许多。”亚历克斯试图掩饰她的迟疑。

就算暗光注意到了她的犹豫,她也没表现出来:“确实。我们现在的数量还不多——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是都在和小马合作。我偶尔也会和其他女王谈谈,她们中……有些有敌意。我不希望爱沃莉变成她们那样。”

亚历克斯强撑着开了个玩笑,但她心底并非如此,眼神中也根本没有笑意。不过她本来也没指望她能骗过这位幻形灵女王:她连自己的儿子都骗不过,就更别提欺骗一位确以情绪为食的存在了。“你想都没想过让幻形灵统治世界吗?确实,你们以情绪为生,意味着你们不可能完全舍弃他们,但……你非常强大。如果你有意愿,你完全可以尝试。”

她们开始沿着舷梯向上走去。信天翁庞大得令人惊叹,长度比许多房屋都要长,也更高——比这里的绝大多数树种都要高。波音757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只来自它的钍反应堆的动力——基本力之一——才能驱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飞入天际。

走入机内,暗光女王才停下脚步,表情若有所思。她最后还是开口了,但明显有些拘谨,就好像她希望自己实话实说,却又担心坦诚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可能会带来不好的后果:“有些女王确实这样想,而我……如果没有艾德,如果没有你,我也许也会一样。我认为表露出敌意——甚至企图统治他们,我们取得的一切成果就会彻底毁灭。如果我们给小马一个为之奋战的理由,他们完全有能力致我们于灭绝之地。”

“不多,但有些女王确实企图统治其他小马。她们以为我们比那些变成小马的人都要高贵,觉得既然我们拥有超凡能力,我们理所当然应该成为地球的统治者。”

“但我们确实无法统治这个世界:如果我们企图压迫其他小马,那还会有谁会给我们爱、给我们尊重、向我们分享喜悦和其他我们所需的食物呢?不会有了。就算确实有办法能迫使小马提供食物,至少也没有哪位女王找到它:以性命相威胁,你确实可以让小马说你想听的话、做你想要他做的事,但如果其中不包含真诚,它就不是食物。”

“小马们必须发自本心,否则我们就无法取得食物。这意味着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欺骗他们,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其他小马……”

“就和艾奎斯陲亚幻形灵的所作所为一样,”亚历克斯补完了她的后半句。在二十年前、在她读完整个图书馆的书籍之前,她对此还并不知情,但现在她早已读完了它的每一本书,上面每一个字她都能清晰记得。如果她想花时间,她现在也可以联系起它们中的每一个章节。

“就和他们一样。”瑞利厌恶地甩甩头。“但我们也可以寻找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在这里、在亚历山大,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和小马们成为朋友。经常拜访小马、与他们合作、无论何时他们需要帮助,都乐于派遣工蜂帮助他们,最后让我们成为这座城市密不可分的一份子。这样,他们很难不给予我们所需的爱。”

“想让我给你爱,你可不需要做这么多。”亚历克斯把头轻轻靠在这位女王的体侧。曾经有一阵子她还稍高些,可以帮瑞利梳理她纤细的鬃毛,但现在不行了。“从我们找到你时起,你就永远是我们的朋友,更不用说你还救了我和许多人的命。你甚至都有可能拯救了这个世界。”

瑞利没有拒绝她的举动。也许在人类世界,和政治领袖进行亲密身体接触简直荒诞不经,但现在这个世界对此可是求之不得。

亚历克斯还知道一个小秘密(虽然她从未提起):暗光更能利用来自她的爱。她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就比整个世界的爱戴还要浓郁。

孤独终日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她其实也并不在意。对她友善还会让她有什么损失吗?

亚历克斯与她谈得太过投入,甚至都没意识到信天翁已经起飞了,还是泰勒从喇叭里传出的声音让她回到了现实:“一个多小时后就能到洛杉矶。”她话锋一转。“不过要是你们同意的话,我希望在抵达前一小会就把你们放下去。呃……我是说你同意的话,亚历克斯。瑞利已经知道这事了。”

“要不然我也不会来这。”

“是啊是啊。”泰勒听着有些不耐烦。“我们还是去会议室碰头吧?我们可以在那制定计划。”

“马上来。”亚历克斯站起身,伴着嘚嘚的蹄声从暗光身旁走过。这次她的说话声更小了,近乎耳语。“看来我们是该过去了。”

“嗯。”女王也站起身,和她一起慢慢走向会议室。

亚历克斯一点都不乐意出这种严峻到需要幻形灵女王帮助的任务。

但是,假如她确实迫不得已,必须投身险境之中,那除了泰勒和瑞利,她也想不到还有哪只小马比她们更能让她信任、更愿意把背后交给她们了。虽然严格说来,她们都不是小马。

* * *

“你确定这安全吗?”亚历克斯必须大声吼叫才能盖过从机外传来的风声。这不是因为她们飞得太快:她们这架信天翁运输机现在就悬停在空中一英里高处,尽管狂风呼啸也丝毫未动。亚历克斯扭了下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带,那里原有的物件现在都换成了一排硬质塑料挂包,都是泰勒之前把它们牢牢绑到上面的。

它有着犹如机外黑夜一般的黑色涂装,一眼看去很是厚重,也很昂贵。数不清的带子缠在她的身上确实让它感觉很牢靠,但她一点都不愿去想要是没有独角兽的帮助,她该怎么把它拆下来。

“E.A.d.h.可是经过了充分测试!”泰勒现在不在控制台前,而是就站在敞开的舷梯附近。她用结实的绳索把自己牢牢栓在天花板上,但她还是用一只胳膊死死抓着附近的扶手。“就算你是只塑料假马,它也能让你完整落地的!”

亚历克斯又开始在脑海中回忆它的应急控制方法:她两条前腿处各有一根控制绳,一根用于展开主降落伞,另一根用于弹出应急降落伞。

几十年前亚历克斯确实跳过伞,但那是在事件之前,还有教练陪同。而现在,与她同跳的却不是教练,而是一只幻形灵女王和六七只工蜂。

那些设备现在就在下面看管着捕捉到的小马。理论上来说她们只是来打扫战场、收容和转移这些还活着的小马的,但实际上,没人知道是不是有些敌人躲过了侦查。说不定用不了五分钟她就会丧命。

没有降落伞摔在地上会是种什么感觉?这样她得用多长时间才能再醒过来?

孤日打了个寒战,驱散了脑海中的这个想法,开始向舱口边缘慢慢挪去,准备投入机外呼啸的狂风之中。虽然地面并不光滑,她还是腿脚发软、蹄下发滑,不过至少她没恐惧得摔倒。一只幻形灵紧随在她身旁,她每战战兢兢地迈出一步,它都用它自己的体重稳住她的身体。

她站到了舱口边,面前了无遮拦。虽然她两眼前的夜视仪让她眼中的世界不是一片漆黑,往下看她也什么都看不见。她全身被恐惧贯穿,四条腿都开始颤抖,险些跌倒。

“我会帮你平安落地的!”瑞利在她身旁吼着。这只幻形灵只背了一柄硕大的步枪,稍加固定以防它在她跳下去时滑脱。除此之外她既没背降落伞也没穿装甲。“我不会让你出什么事的!”

“我没问题!”她也吼着答道。“直接推我下去吧!”

没有一丝迟疑,都没给她默数三个数的时间,暗光就猛推了亚历克斯一把,让她随即翻入无依无靠的空中。

她尖声惊叫,但迅速加快的气流让她难以呼吸。她在空中胡乱踢打、翻滚,无助地挥着自己的四条腿。哪个方向是上?信天翁在哪?她也许都失禁了,不过就算果真如此,气流也早已吹干了它。

她勉强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运动,模模糊糊看见上空信天翁微弱的光点,依稀听见她的护目镜发出响亮的哔哔声,表明此处有秘能辐射存在。她在空中混乱的翻滚终于逐渐平息了下来,开始稳定地径直下坠。看来她确实是在下降。

在她身旁,她看见一对黑色透明的翅膀一闪而过,暗光窃笑的面孔随即进入视野。还是说那只是一只工蜂?就算没有气流吹打她的眼睛,她也很难看清。

虽然她的恐惧没有消退,她自由落体的时间可没有那么长。她的耳机中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合成音:“抵达预订开伞高度!”在她身后,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开来。它先是轻轻拖拽了她一下,片刻之后她的背带传来了一阵令人发痛的巨力,将她向后拖去。缠在她身上的带子在她身体的惯性之下发出呻吟,但它们最后还是都撑住了。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身后的机械部件运转了起来,开始按照预定程序引导降落伞进行滑降。亚历克斯僵在束缚装置之中,死死盯着显示器上迅速减小的高度数字,准备承受着陆时的撞击。

不过她其实不需要高度仪。随着她距地面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它在身下散发着力量,感觉到它们向上涌入她的体内,让她重获精力,也让她再度清醒过来。地球,你在哪呢?在脑海中,她看到了它的存在,看到了远处坟墓般的建筑废墟,看到了身下起起伏伏的沙漠。不过她战术背心里的计算机并没有让她径直撞上沙丘,而是引导她滑向了一片开阔地。

即将落地时,亚历克斯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忘记了她需要翻滚着陆,反而用四条腿狠狠跺在了地面上。如果她不是一只陆马,她的腿也许就会在撞击中折断了。

但孤独终日本能地召唤起了来自地球的力量。在近乎永恒的一瞬之后,她眼中的世界改变了:在深不可测的下方,她看到这颗星球的心脏在跳动,看到那一大团本已达到熔融温度的金属在巨压下凝为固体;在其上,半融化的岩石汇集成涌流,时快时慢、却又不可阻挡地循环流动;最后,她看到了表层的岩石,它们有些也经历过数亿年的岁月。

孤独终日便借用了这些岩石的忍耐力。短时之内,她的骨骼坚如钢铁,肌体组织变得像金刚石一样坚不可摧。

这凝固的一瞬眨眼过去。在冲击力下,崩碎的不是她的骨骼,而是她蹄下的土地。它炸裂开来,沙尘四溅。就像没有哪位医生的医术比得上奥利弗一样,孤日也知道没有哪只小马像她一样能如此自如地召唤起这颗星球的力量。

只要地球赐福过你,它的力量就属于你了,永远属于你。

在她身后,有什么东西也落到了地上。亚历克斯闻声转过头来,看见是暗光,她尴尬地笑道:“落地落得不错哈。”她的降落伞此时正在自动收回,发出一阵微微的响动。

“多练练就好了。”在暗光的指示下,她的工蜂也在她们身旁着陆。“准备好了吗?”

她其实觉得自己没准备好,但涌入她体内大地的力量也带回了她的决心:“就和以往一样。”她没有解下她的马用机载部署背带(前文中的E.A.d.h.,Equine Airborne deployment harness),希望它能继续为她提供一些保护,不过她还是取下了步枪,把它拴在触蹄可及之处。“现在我也准备好了。”

“那我们可有活要干了。”攀上一座小沙丘,亚历克斯就看见了这场战斗留下的痕迹。整片区域满目疮痍,地面被炮火熏黑,随处可见无人机的残骸和浸在沙土中已经泛黑的血迹,不过没有尸体。

亚历克斯很庆幸现在是夜晚,她看不清楚,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见远处她那座城市熟悉的轮廓。市中心的摩天大楼远远望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不知道那场火灾对它们究竟造成了多大破坏。继续前进,她猛然意识到她其实已经走进了曾经那座城市之内:火焰确实毁灭了许多物件,但在沙漠中她依然能时不时见到一根管道或车辆的残骸。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将这已被火灾摧残过一次的社区彻底吞没。如果她不知道该注意些什么线索,她也许都不会意识到她现在身处何方。

“为什么这场战斗恰巧发生在这里?你怎么看?”

瑞利毫不迟疑地答道(不过她其实向来如此):“他们一定是在转移的途中,刚刚达成了他们在这座城市的某种目的,正要徒步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横穿沙漠?”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都快夏天了,又没有水,沙漠里肯定得有四十度吧。”

女王耸耸肩:“对阿巴顿来说,被他们控制的生灵只不过是炮灰而已。我的工蜂都是我的孩子,我希望她们都能成长为独立的个体,但阿巴顿对此可不在乎。他们有着无穷无尽的奴仆,只会借助他们的侍奉变得愈发强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暗光的表情难以捉摸:“从记忆。我们的本质……类似,都一样不被这个物质世界所接受。我们——我是说来自艾奎斯陲亚的幻形灵……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他们想成为它的一份子,但阿巴顿只是前来毁灭他们得不到的一切,只会撕扯开编织成这个世界的每一根丝线。”

“无论如何,我都会迎接你的到来,我的女儿。”档案的话语并非来自她本人,不过她并没有抵抗。“你的孩子们也一样,他们都是我的子民。”

暗光似乎并不困惑,只是直视着亚历克斯的双眼,亚历克斯觉得这位幻形灵女王是在透过她的眼睛看着别的什么东西。暗光确实非常习惯以他人作为中介进行交谈:“感谢你,守护者。”她恭敬地低头致意。她眼中……那是泪水吗?

“但我们不会再拖延了,那些污秽又犯下了新的罪行。如果我们今晚就能找到它的所在,我们绝不会像上次一样直接将其毁灭。我们会先让它受尽折磨,让它为它的罪孽忏悔。”

孤日真希望她能明白这个声音借她口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罪孽?它在说些什么呢?

她很快就知道了:她们先是发现了几只小马。他们被镇暴无人机团团包围,每只脖子上都套着一个电击项圈。

“他们都已经注入了镇静剂,”泰勒解释道。“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那种新型抗魔法化合物。魔法必须受意识激活才能活跃起来,而一暴露在秘能辐射之下,这种化合物就会分解为几种强效镇静剂。他们越是企图使用魔法,他们就越会陷入昏睡。”

“但要是他们都昏迷不醒,我可没办法让他们恢复正常。”看到战场遗迹,暗光的声音似乎还是平淡无波。“他们必须自己做出选择,否则我也无法赐予他们自由。”

泰勒的声音清晰可辨:“我知道,现在也不要这样做。我让你来这不是因为他们——我完全可以用一台特种机器人把他们都装进集装箱,然后把它空运到亚历山大去。他们只是你来这里的次要原因。”

“到时候……我想观察你的治疗过程。”亚历克斯试探地问道。“我需要知道你是怎样做的。”

暗光抬起半边眉毛。好吧,只是做出抬起眉毛的动作——她其实一根眉毛都没有。“仅以一马之力可帮不了他们,用不着尝试几次你就会知道了。”

“不。如果他们曾是人类,我就帮得了他们。”现在她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他们就交给我吧。你只需要让我看看你究竟是怎样做的。”

暗光无奈地耸耸肩:“看一看倒是无所谓,不过……现在不行。”她继续向前走去,亚历克斯紧随她的步伐。在他们四周,各式各样的无人机和工蜂都在仔细搜索着最细微的活动迹象,从树木的摇摆到草叶的晃动都纳入它们的眼睛之中。她夜盲的双眼借助夜视仪的帮助也能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分热度在她眼中都清晰可辨。

之前她还从不知道幻形灵的体温如此之高,看来她之前的想法只是偏见而已。

没过多久,她们就来到了她们出这次任务的缘由之前。“你们已经接近那些尸体了,更里面现在还有几个活体样本。”

她看到了它们。尸体没有热度,但一意识到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恐惧就开始在她心底逐渐滋生。

它们都是人类。不,这样说不对:它们曾是人类。污浊的体液在尸体背后聚集成一小滩,颜色在她夜视仪的蓝光和它们的绿色制服遮掩下难以辨认。它们的肢体并非像正常肉体一样腐烂,而是像沙雕一样崩碎。但尽管腐烂方式如此诡异,亚历克斯还是能从中看到一些恐怖的细节。

虽然这些尸体大致是人形,它们头顶却都没有头发,反而肿胀膨大,眼睛也比常人大上许多。它们口中探出尖利异常、像是锉刀锉成的牙齿,嘴部附近遍布诡异的膜质物和肿块,手指间生出了蹼。看不太清,但这些尸体身上似乎多出了不该有的肢体:它们胸口各处长出了像触手一样的附肢,数量和位置因人而异。

“这是什么东西?”无人操控,档案自己情不自禁脱口问道。她也感觉到怒火在胸口翻涌,不过她把它强行压了下去。现在她需要头脑冷静,让愤怒冲昏头脑可没有好处。

“发现它们时,它们就是这个样子了,”泰勒在电台里答道。“我们从没见过与之类似的东西。别看这些尸体现在如此破败,它们今早可还都是‘活’着的。我们自己不能来仔细分析它们:克拉克司令担心它们的突变可能会借此传染。”

“这不是人类暴露在魔法场中的后果。”亚历克斯并不是在询问。

“不。”回话的不是电台那头的人类,而是她身旁的幻形灵。“看来就算不在人工保护环境下,这些生物也还能自如活动。”

“你自己来看看好了,就在最大的那个容器里,被一类无人机包围的那个。你们到它附近时我会控制无人机把灯光打开。”

这场面简直就像交通事故现场,恐怖,却又让她挪不开视线。孤日一步一顿,慢慢走过这些逐渐腐烂的尸体。她蹄下的土地变成了龟裂的混凝土,最后她走到了样品收容器旁边。

附近有十几只无人机和工蜂注视着四周,她感觉不那么紧张了。就算这些无人机开始射击,她手环里的敌我识别芯片也能保护她不被流弹所伤。

这个收容器其实相当小,只有大概七尺见方。亚历克斯都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大的一个树脂玻璃箱的,不过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开口询问。灯光亮起,她由此看清了其内部的景象,呼吸都为之停顿。

孤独终日长期与幻形灵相处,早已适应了那随之而来的一丝恐惧。所有小马首次见到未伪装的幻形灵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少数小马甚至会因此恐惧得逃跑,乃至做出些敌意举动。

这就是为什么幻形灵访客在亚历山大市内通常会变作小马的外形,公众场合他们都会如此。只有在私下里和真正理解他们的小马相处时(比如这种情况下),他们才会露出他们真正的外表。

她看到这些生物时的感觉要恐怖得多。同样是恐惧,但程度要高出几个数量级。亚历克斯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但她的理智不会允许自己在逃跑的本能下屈服,而是让自己把蹄子深深扎入地面之内,逼迫自己不移开视线。

她真希望它们都已经死了,但它们不是。它们披着破衣烂衫,用多余的肢体(它们人类的四肢看起来都不太正常)牢牢挂在容器一侧的玻璃上,留下一道水渍。它们浑身没有毛发,眼睛漆黑如墨,就算它们有智慧,现在她也没办法从眼睛中看出来了。它们的肤色苍白得不自然,绝无可能看出它们原本的人种,透过皮肤,她都能看见静脉在它们体表下搏动,每个个体的血管分布都毫不相同。

“这……有六只。”暗光缓缓说道。“你们庇护所里人口非常少,对吧?我明白你们在进行计划生育以避免人口暴涨,绝不会有谁不在册。”虽然说了这些话,她的语气还是相当尊敬和赞赏。

“对。”泰勒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们确实在一些任务中死过人,但我们从来都会回收尸体。人类的尸体必须……焚烧殆尽,绝对没有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不会让我们哪怕一个人落到这种下场。”

“那些尸体也是如此吗?”

“不。”她的声音相当肯定。“没有持续时间这样长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它们感觉范围内没有其他智慧生物,它们就不会有所反应。而这些……我的无人机观察了几个小时,它们一直都在尝试逃脱,企图合作打碎容器。我从不在现场,但它们全程都保持着生物活性。”

亚历克斯扭过了头,但站在她城市的废墟之中,她完全放松不下来。这些死寂的楼房让她想起了曾被埋于地下的无数死者,和那些当时正停放在全国各地停尸房里和医院里的尸体。它们都怎么了?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我从未听说尸体除了静静腐烂以外还会有什么变化。我们也发现过几具尸体,大部分都已经腐烂成一副骨架了,它们看着都和正常的死尸没什么区别。”

这次泰勒的答复有些犹豫:“在大灾变之前死去的人类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死于cpNFG保护范围内并全程位于其中的人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在早期技术水平有限时,我们有几个人的防护服失效了,他们因此死在了魔力环境之中。这种意外一般都和小马有关系。”

“这种情况没有目击者,因为那些小马通常也会死去,但我们还是会按照惯例去回收他们防护服中记录的数据,然后……然后我们就用无人机封锁了整片区域。我们还没听说过智慧生物遇到它们后生还的案例。”泰勒叹了口气。“不过我们觉得这种事情不会重演。我们的抗魔装甲已经是两代以后的产品了,现在我们都可以在亚历山大市内闲逛,只要别走到大学附近,也没有谁试图用魔法漂浮我们或者把我们怎么样就没问题——我不是说后面这种事情发生过。而且就像我刚说的一样,现在我们会火化死者。我知道这不太容易看清,但仔细看看,它们身上穿的都是制服。看见了吧?”

她不想转过头来,但她还是照办了。确实,她在这些布料上看到了同样的标志。它们都被彻底污染,颜色已经褪去,但档案的记忆从来都分毫不差,不需要太多颜色,她也能认出它究竟是什么。

“这是……海军制服。”她绕着容器走了一圈,一只生物就始终用无神的双眼追寻着她的行踪,但其他家伙似乎都对她漠不关心。“属于……这只身上的还留有一点颜色……”她僵住了。档案认出了它。

“泰勒,我需要你告诉我在事件前没有其他与你们类似的组织,我需要你告诉我没有其他人能制造cpNFG。告诉我,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