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怨」
几十名半真半假的道人被套了枷锁关进囚车,在之后的十余天里,由士兵引着绕整个京南路数州县大张旗鼓游了一遍街,才被押解入京问罪。
也不知是斩杀知县起了震慑,还是游街示众叫人从蒙骗中清醒,各地官吏重新支棱起来,投入治疫,既免费治病又施粥饭,百姓对官府到底配合了些。
从京城派来的太医官和召集而来的京医随后被分派下来治病救人,攒了治疫经验的赤狐军士兵也分散到各地,带领当地官兵有条不紊地搭建粥药棚,建漏泽园,疏通水渠分离污水,管理流民……
中央拨了钱款、粮食和药材,明州庄园又抄了一批,眼见一锅麸皮馊饭重又蒸成新米之炊,京南路转运史骆坤终于姗姗来迟,到赤狐军中报了到,日日扑到治疫第一线。
夜里就来冷玉笙帐里,勤勤恳恳呈报各项事务进展。
一切慢慢走上正轨,有症状轻的患者开始康复了。
——
“但——”陈洋用几天巡了一圈京南路后,这日回禀,“将军,治病虽有了眉目,民怨依然鼎沸。”
“那些刁民,许是真打算看好病、吃饱了再造反,病好了还日日赖在粥棚要饭,撵都撵不走。”骆坤补充,骂道,“真该给他们都抓起来!”
冷玉笙没搭理他的话,只用手指点了点额头,问陈洋:“他们是要求彻查贪官么?”
陈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表情却不置可否。不用想也知,偌大京南路,只杀一个泽县县令远远不够。
而骆坤顿时噎住,不敢说话了,低着头只用余光瞟了又瞟眼前还是亲王的治疫军将。
冷玉笙没看骆坤,思忖片刻只对陈洋嘱咐:“大疫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君王不能失民心,更不能失臣下之亲。上下同心万民则揖,近日看各地官员都是劳心劳力,查贪渎之事——”
眼神往骆坤身上一撂:“——暂且搁置。”
骆坤松了一口气。
然而冷玉笙立刻温和相问:“骆转运史,如今形势已明,此事还是本王治水引发的祸端么?”
骆坤连忙跪下去:“此乃妖道惑人,下官们也着实都是受了蒙蔽呀!”
冷玉笙叫他起身:“既受蒙蔽,也得将功折罪。国家有难之际,各级官员带头捐些粮食钱款,总没什么困难吧?捐资簿本王也会上表呈给圣上的。”
骆坤眉头一皱,却不敢不应:“没……没困难,虽然薪奉微薄,为了百姓,为了皇上,咱们勒紧裤腰带没什么。下……下官明日就将命令传达下去。”
“不是命令,呼吁而已。凭自愿吧,不强求。”冷玉笙笑眯眯踢回一句。
骆坤讪笑着咬了咬牙。
陈洋脸上也不着痕迹地滑过个笑容。
待骆坤走后,冷玉笙才落下唇角,瞬间严肃。
“陈洋,这顽症,何解?”他盯着临时搭建的黑黢黢帐顶,问了一声。
疫病易治,但民怨难平,百姓内心的伤口并非一朝一夕能愈合。
陈洋支吾起来,管军做事他在行,官场权衡什么的,尤其是这种要撸别人乌纱帽的坏事,他也不敢说啊,说出来哪边都得罪。
“属下实在愚钝。”陈洋无奈抱了抱拳。
冷玉笙摆了摆手:“没事,你歇息去吧。”
顿了顿又嘱咐:“叫蔡行备马。”
陈洋钻出指挥使营帐,瞧了瞧外头斜在西边的上弦月半月,已是七月上旬。
寻思这么晚了,他还要去趴窗户?
——
杨烟总算知道了这疫症到底是个什么病,半个多月里将病症各阶段真真切切体验了个遍。
一开始起疹子,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后又发热浮肿,嘴角溃烂,脸上淤出乌青,等发热劲儿渐渐熬过去,浮肿消退,溃烂处结疤,才觉出浑身轻松了些。
金神医和其他医师都被派走,冷玉笙把胡九留在泽县负责这边的病人,顺道照顾她。
还给她在城外山坡上寻了间放羊人的小木屋安置。
虽打着“照顾”她的旗号,胡九俨然把她当成个样本,日日望闻问切体贴入微,拿着个本子记录病症发病时间、发病程度、症状轻重、连她的呕吐物甚至都要捏着鼻子瞅上一眼。
日日吃的药还不一样。
杨烟一开始觉得这家伙怪好怪仔细嘞,一定是对她格外看重,直到听胡九不经意间说起,药方都是给她试药试得有效了,才吩咐下去配给百姓熬煮服用……
甚至不断改良药方,配置出一款方便吞服的青蒿药丸。
胡九在泽县俨然被捧成神医,等生疫病的百姓渐渐好转归家,士兵去巡逻不见有人搭理,可胡九只要背着药箱在街上一晃,立刻有人送上咸菜鸡蛋和自家种的青菜茄子豆角。
杨烟觉得这功劳簿子也得有她一半吧,毕竟不仅承受了病痛,还以身试药。
她捧着一碗酱炖茄子豆角豆腐吃了个精光,舔了舔嘴巴,又舔了舔碗沿儿。
吃干净的碗要洗了煮过晾干了才给她送回来。
胡九来收碗时,杨烟隔着房门问:“这是谁做的炖菜啊,天底下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嗯?”胡九提着食盒的手一顿,惊问,“你能尝出味道了?!”
房内沉默一会儿,杨烟才似反应过来,笑道:“好像是哎!”
从井里捞出来后嘴里就渐渐尝不出味了,不曾想一碗炖菜就给她把味觉找了回来。
胡九兴奋地赞叹:“杨小烟,你这是要康复了,果然不愧是我!”
隔着房门杨烟默默翻了个白眼。
“等会儿我过来给你搭脉,再观察几天应该就能出门了。”
胡九自言自语:“菜当然也是我做的。至于酱嘛,叫‘一了百当’,是镇上一个大娘送的,用肉糜虾米和各色果仁辛料面酱一起炒制,料足味全,极其鲜美……”
“哪怕煮草鞋都好吃!”他大方道,“你喜欢的话,剩下的大半罐都留给你。”
“煮草鞋就算了吧,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总算说了句人话,杨烟想。
“瞧你说的,我几时对你不好过?”胡九辩白一嘴。
“好好,你够意思。不仅给我治好了病,还给我做好吃的,大神医,大神厨。”杨烟妥协,却想到了什么,嘱咐,“但这事儿先别告诉王爷。”
“为什么?”胡九提起食盒要走,匆匆问,“他可是叫我第一时间上报你的情况。他若知道你好了,定会快马加鞭回来的。”
“反正别说就对了。”房内人道。
赤狐军拔营去了京南路中部,方便指挥调度周边治疫事务。
冷玉笙三五天就跑回来一趟看她,总会给她带些吃的玩的,但她依然不给开门。
于是整个赤狐军营都知道了,指挥使将军常可怜巴巴地去山坡小木屋趴人家姑娘窗户或者是门,一趴就是一两个时辰,下半夜再骑马赶回来。
杨烟回身照了照镜子,嘴角还结着未落的疤,红疹早就破了开,抹过药却留下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点,一张脸极像块布满黑芝麻的炊饼。
她泄气地捂了捂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