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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去功德夜路,来照云作鳞

太子于座上听了小道士所言,顿生羞怒之意。

小楼亦是上座,与太子相距不远。呵呵一笑,“我家弟弟本就是爱嬉闹的性子。他说这话,只是信口胡诌。殿下莫要听进心里。”

太子颜色不改,侧头悄声道,“本王可听不出道长言语嬉闹之意。他当真有那本事。而本王更担心的是,道长此言,怕是会得罪了席中贵人。”

太子说得没错。在诸多贵人眼中杨暮客当下是一个什么形象呢?

小道士如同一个向着诸多士人家族宣战的混不吝。拿着一把铁锹无赖地说着。你们可莫要得罪贫道。若得罪了贫道,那便挖坟掘墓,毁了尔等氏族气运,污了尔等先祖根性。

这与劫匪何异?

杨暮客盯着台上跪着的魏咸看了许久,莞尔一笑,再看其老父魏宽。

魏宽撩起衣摆,缓缓跪下。“老夫,请大可道长恕罪。”

话音一落,小道士忍着四周目光灼灼。

杨暮客知晓,他这钟灵毓秀的模样和咄咄逼人的话语,在宴席众人心中定然留下亦正亦邪的形象。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既然已经不似好人,那便再邪性一番。

他拉过一旁站着的蔡鹮,轻声说,“该你去了。”

蔡鹮慌张不已,手足无措。

她也不知要不要上前,但就这么台下说话,她这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声量。旁人听不见,那少爷的心意不就枉费了?深呼吸,能听见心跳。慢慢走到高台,好多事情都忘了。之前怎么想似乎都不重要了。她只知这俩贵人跪着是给她道歉的。

一步步,婢子登台。

“你们两个跪错了。我家少爷是那天上的白云,你们两块泥巴可沾惹不上我家少爷的因果。”

这话从那台子上广传四方。

太子也盯着那婢子,心说这贾家商会果真不同凡响。便是一个婢子都是这般伶牙俐齿的。那小道士不受二人跪礼,从这小婢口中说来如此理所当然。

“我家少爷犯不上跟尔等俗人置气。少爷这般冷落你俩,便是让你俩跟我道歉。我这小婢虽身份低微,受了你们魏氏欺负本该忍气吞声,好在没跟错了人。少爷有能耐让你俩服软。你们与我致歉,我受了尔等尊敬,自然也不再追究尔等冒犯。”

魏宽听了蔡鹮这话,瞥了眼台下夹菜吃饭的小道士。挪了挪膝盖,对着蔡鹮跪着。

但年少气盛的魏咸怎受得了这般屈辱。给那小道士跪下他认了。这贾家商会名声正隆,情势逼人,那小道士帮助太子消灾解难,身上有大功德,与他跪下磕头,就当是拜那功德圣人。

魏宽瞪着自家儿子,这蠢货。若一开始咬着牙死不认错,还有争辩可能。但你给那小道士跪了,这时再顾及那自尊骨气,又要惹出事端。

魏宽没多说,直接给那婢子磕头,“姑娘。我魏氏家法不严,犬子糊涂做下混账之事。老夫代子跪拜致歉。”

棒棒棒三个响头。

魏咸眼里瞬间模糊,眼泪断线。怎就这般欺负人?他从怀里掏出小刀就要自刎。

杨暮客台下丢出筷子,把魏咸的胳膊刺穿打飞了匕首。蔡鹮见着刀兵慌张逃离的台上。

魏宽盯着不远处的小刀又羞又怒,真想把这蠢才当场宰了。

太子当场,亮了刀兵。事情自然不能这么算了。太子的一个贴身侍卫跳上了高台,抓着魏咸,以擒拿手法压倒。

场中安静无比,似是都等着太子发话。

但杨暮客笑了声,这饭没了筷子自然吃不下去。闹成这样,这宴席算是毁了。但这就完了么?可不能这么完了。

杨暮客记挂着草原上的约定,也记挂着江女神教之事。一路走来,为何唯你罗朝皮肉生意是个正当行当。这事儿必须得问。宴席上都是场面人,这场合问出来,也不算是问错了地方。

太子见杨暮客起身,便不准备先发言。他也想听听这小道士后话是什么。

杨暮客借着香风,引来一只蝴蝶落在指尖。“这里的男子除了贫道,都配不上这香风彩蝶。回去吧。”

冬日寒风从江面吹来,宴会桌上餐盘的油脂肉眼可见开始凝固。杨暮客看了看台上被压着面容发紫的魏咸,指着他问,“你不服?”

侍卫收了些力气,给了魏咸挣扎的空间。

魏咸怒吼一声,“不服!怎能服气!你欺人太甚!得罪了你贾家商会,与你道歉,便算了。你指使小婢登台,剥我魏氏面皮!我魏氏在春香郡千年基业!你这与挖坟掘墓有何区别?”

杨暮客一口白牙,笑得潇洒,朝着太子座位欠身揖礼。而后广而告之,“贫道知在座诸位都厌恶贫道行径。杀人亦不过头点地。诸位定然觉着贫道太过。的确如诸位所见,贫道是在借题发挥。魏氏欺辱了贫道家眷,贫道便让家眷欺辱回去。如此而来,贫道觉着理所当然。贫道一路走来,独你罗朝把皮肉生意摆上台面,那花船中的女子,似如财货,任人赏玩。家姐办了场鉴宝会。贫道却觉着鉴宝会少了些鉴别的东西。该是你罗朝各家花魁都派来,让贫道鉴赏鉴赏,可有称得上是绝世珍宝一般的女子?而后贫道想知晓,能狎弄这珍宝女子,又有什么心得体会。”

杨暮客看着太子殿下,问太子,“殿下。贫道想问,女子,该受这份欺辱么?”

太子露齿一笑,小道士这问题当真刁钻。原来这场戏这才开始。有趣有趣。“本王久居京中,骨江上花船一事知之甚少。但大可道长似是误会了什么。我罗朝亦有道德律法,女儿家都被视为珍宝。”

“贫道误会了?”

“本王以为,道长是以偏概全了。”

杨暮客听到太子这样回答点了点头,而后怒发冲冠,二指并做剑光,指向了台上的魏氏二人。“那尔等可否告知,若是我家婢子被尔等陷害成功!会落得何样下场?”

这话一出,宴会再次悄无声息。

小楼欣慰地笑了。

魏咸本来也是怒火灼心,但听了那小道士的问题却愣住了。冷风吹来,他冷静了许多。这问不能答,答便是错。

魏宽老辣得多,再次磕头,“道长。贾家商会域外名商。我儿就算拿住了道长的婢子,也不敢肆意妄为。罗朝骨江花船,是民间约定俗成,罪人妻女容身之地。”

这老狐狸将未生之事洗脱干净。你贾家商会不是我罗朝之人,用不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且这是民间的规矩,上升不到官家治理。至于那些女子,也都是咎由自取,没人能说是清白之身。

此时杨暮客又好似回到了青灵门大放厥词,评判周遭地方皆如粪坑一幕。但杨暮客成长了,他没去批评。春香郡西边数十万灾民被迫起义。周遭各郡府都有灾情。想来不久之后,能活下来的女子,择优选优,通过牙行层层交易,那花船之上又要新添不少女子。

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谁之错?

他杨暮客没有撬动罗朝大势的能耐,贾家商会也没有。哪怕上座的未来圣人,也没有。

杨暮客心中蓄谋已久的话终于在此刻说出,“这骨江上的可怜人一直不曾有人给她们做主。我若大言不惭地说,太守你该去管管。”

一旁的春香郡太守赶忙讪笑。

杨暮客轻轻摇头,“您公务繁忙,想来这事儿也管不过来。世俗间形成的规章,贫道若央求太子一道政令。怕是也只能落个阳奉阴违。”

太子起身,“骨江自古煞气浓重,官家政令难以延伸其上。多年来,供奉江女,有所缓解。便是行舟,也是船行结社自治。其实规矩一直就有,添上一个衙门罢了。本王回到京中便着手此事。”

杨暮客赶忙伸手打断太子发言,“殿下莫要心急。罗朝此时诸事繁多,此事还不劳殿下挂心。这魏氏乃春香郡郡望。招摇过市,诬告贫道婢女。贫道雅量,不与责罚。若魏宽大人答应贫道一事,我与魏氏恩怨一笔勾销。不知魏宽大人是否同意。”

魏宽依旧跪着伏身应声,“请大可道长言明。”

“贫道要这春香郡留安港有一处江女的栖身之地,魏氏要给她们盖园子,修居所。那园子不准做皮肉生意,由着那些女子唱曲演戏赚钱。若没那本事,就去端盘子送茶,就去洗衣裳,甚至可以去粪坑掏粪。遂,这园子规矩唯有一条,那便是这些女子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赚来生计所需。”

魏宽听着愣住了。因为这特么是赚钱的好事儿啊。不准卖身子,那就不卖。缓过神来的魏宽赶忙应下,“鄙人谨遵道长所言。为江中女子修建栖身之所,照顾这些女子起居。”

杨暮客指尖的蝴蝶展翅飞起,再次引来的香风蝶影,绕着小道士身旁徘徊。似如神迹。一旁呆愣的蔡鹮被杨暮客抓住右手。把她的指头掰成灵官印。

“来,随着我念。”

“敕令。唤江女神教游神前来,司管江中上岸女子德行,禁绝皮肉生意。若有僭越者,通报岁神殿,削其福禄,通报阴司,削其寿数。”

蔡鹮跟着杨暮客念完敕令。

杨暮客伸手一指,对魏咸说道,“这女人园子缺一个管事儿的,你这人欺辱女子,便由你来看门。不准再有人于你面前欺辱女子。”

太子本来还心生喜意,因见着心怀大道的少年行功德之事。但这小道士转眼间,就把得罪他的富家子贬罚成了龟公。又感慨这小道士当真心肠歹毒。

事已至此,定然要上首之人来帮忙收场。太子发表诸多公序良俗之言,又总结了今日之事,口头批评魏氏家风不正,劝诫在座诸位莫要放浪形骸,以此为戒。

再无他话。

杨暮客很多事情都没讲明白。那些女子上了岸后是不是自由身?能不能离开?能不能嫁娶?这些他都没去管。若那船中女子不乐意怎么办?逼着上岸么?细致的问题很多,他即便想到了,也无法做出详实安排。

他杨暮客的目的只是开一个好头儿。日后慢慢总能形成新的规章。

宴会散场后,太子特意邀请杨暮客去屋中一叙。

太子问小道士,“你是不是觉着我罗朝无药可救?”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说,“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揉了揉额头,“北边兵凶战危,南面冀朝虎视眈眈。国中士人争权夺利,民教不兴,庶民无德。国神观不为社稷,阴司毫无作为。江女神教,也是只收香火,不施教化。”

杨暮客哼了声,“这事儿殿下不该来问贫道。”

“哈……”太子长长叹息一声,“那本王去问谁?”

杨暮客坐正了身子,“人道历史宏大。中州人民外出拓荒之时,世间激烈动荡。诸多治世良方写入了史书之中。想来殿下应是耳闻过贫道在冀朝些许事迹。贫道曾与裘公相谈,该是人民当家作主。想来殿下应是知晓此说非是新闻,史上早有旧法。”

“可惜我罗朝没有裘公这般伟人。”

二人又聊了几句家长里短。太子出言求了一卦。毕竟找道士来,不可能是真的为了求政治方针。

杨暮客按照太子所言,起卦。得卦为随,初九。是个好卦象。

太子细细听着杨暮客的解卦之辞,心却飘去了远方。

当今局势,从罗朝到人道大局。皆因求稳以至腐朽。眼下激烈动荡之时再至。罗朝又该何去何从?

身为罗庸之后,本该对正阳国神仇恨不已。但太子明白唯有正阳法统回归才是解救当下危难妙法。不久后他便要承担大位,那如山的压力扑面而来,他偶尔喘息艰难。

的确如小道士所言,治世良方这世间早就写满了书籍。难在如何抉择,如何让渡利益。危难之中,保下他罗氏皇权才是重中之重,其余之事,太子都不在乎。

傍晚码头搭台,又要演曲。

京都飞来一只纸鸢。太子在房里看见了父皇的字迹。

这是一封家信,深情款款。劝他莫要兄弟阋墙。有些事儿不必说明,太子明白了父皇的心意。本来太子还有两年时间准备,但是父皇没给他准备完全的时间。禁宫的兵马还没尽数替换,京都卫戍军还有些许士人子弟不曾剔除。父皇这是当真不让他完成清洗。

联系刚刚小道长帮他占卜的随卦。他明白不日便是登基之时。

既然如此,南方之事就尽数交给怀儿去办。太子下定决心,准备北上回京。

晚上的曲儿格外好听,众人如痴如醉。却无人知,太子已经不告而别。

太守被提拔为正司执事,统领赈济工作。太子留信说,若工作完美,准备京中为他庆功。春香郡太守看着太子留信血脉喷张,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

散会后,一直跟着小楼应酬的杨暮客如临大赦,钻进了房中蒙上被子准备睡觉。

乌漆嘛黑的夜里,杨暮客猛然间觉着一个人进来。而后被子遭掀开钻进来一个软乎乎的人。

“干嘛?”

“喂您吃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