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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畏死老狗,做英雄不成

周王城此时已正当傍晚,西头一片红霞。

金碧辉煌的王宫里,一间小屋内饰尽是朱红赤紫,无一不彰显奢华。

一个中年头靠在一个矮胖的白面老头胸口。

那白面老头下颌圆鼓鼓光滑无须,捏着中年的两鬓,“王上,如此力道可好?”

中年闭目点点头,“好……”

白面老头美滋滋地说,“钦天监的咱家打发走了,说王上用膳后消食,白日忙活一天,那些个学究就莫要来吵您。”

中年听了皱眉思索片刻,那捏着他两鬓的手放轻了许多。不过他依旧回那老头,“也好……”

老头松了口气,继续捏着,“户部的唐大人托御膳房的门子,给咱家送了条子,想要今夜觐见。”

中年咂么了一下,挑起嘴角哼了一声,“何家的后人回来了,这些眼红的人呐!”感觉到按着两鬓的手指停了,他转了转脖子,那捏着两鬓的手赶紧托着他的头跟着轻轻摇晃。

中年人叹了口气,“当年两国交战,何公奉先祖之命以院墙数量课税。世人皆知那何公贪欲无度,却不知那些资财六成落入了我王产私库。这些年你那干儿子帮忙打理捞了多少,孝敬了你多少,你心里没数吗?那四成一直封存着,如今这何家后人回来了……”

那胖老头听得冷汗涔涔,赶忙定心,继续揉按。他慢慢吞吞地回周王,“王上……咱从没想过出宫……如今年纪大了,等咱走不动了,就去那西城守灵。”

这前言不搭后语,但周王听懂了,嗤笑一声,“怕了?”

胖老头讪讪一笑,“咱什么都不怕,就怕王上用不着咱。”

周王睁开眼看着那张老脸,“放心,寡人用得着你……用到你死!”

那老头两眼一下就红了,“谢王上开恩,咱万死不辞。”

周王哼了一声继续闭眼让他按,轻声说着,“曲栗开口了吗?”

老头点了点头,“捆妖索真是个好物件,那老妖精不知活了多少年。还不是吃够了监牢里的手段。今儿晌午就全交代了,唯一不足就是那供词里少了个名字。”

周王不满道,“你们不许乱来。师傅是为人方正,他……他一心为公。”

那老头谄媚道,“奴婢心中有数,咱们做事王上还不放心嘛。”

周王轻轻哼哼两声,继续说,“等下甫元当值的时候,你知会他,莫要来此接寡人。直接去御书房,莫要让唐大人等了寂寞。”

胖老头点点头,“奴婢晓得了。”

周王摆了摆手,“行了,别按了。寡人眯一会儿。待酉时让甫安叫醒寡人。”

王宫里灯火通明,御书房边上就是理政院。

理政院里此时只剩一位耋耄老人带着叆叇点查下午送过来的文书。他觉得周王批红正确的,放成一摞,不对的,一张一张地单独摆在一边。

那唐大人被公公带了进来。“丞相,还忙呐。”

丞相李邙抬眼看了看他,“王上下午批的文书才送过来。”

唐大人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也不敢正眼瞄那桌上的文书。“学生今日觐见王上,是为了那驿路的税金。”

李邙拿起的笔轻轻放下,弓着腰歪头看他。“何公的威武驿?”

唐大人点点头,“是也。”

李邙叹了口气,“何家祠堂没人能血亲祭祀,那府库的大门便开不得。这人还没到王城。不知你急什么。”

唐大人一脸正经,“怎能不急。那些勋贵不知私下聚了不知几场,为的不也是那威武驿的府库。”

李邙摆了摆手,表示不想谈这个。他招呼了一声屋外的侍候太监,问家里的食盒送进来没。

那小太监匆匆出门,转而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四方玄色描金的漆盒。打开盒盖,淡绿鹅黄的丝绣锦布极为厚实。小太监将锦布折好,放在盒盖上,将那一碟炊饼端出,然后取出笼屉,底下炖盅里捧出一盅热气腾腾的肉汤。

李邙招呼那唐大人,“青禾啊,过来吃点?”

唐大人摇了摇头。

李邙拿起炊饼撕碎蘸了蘸肉汤,用那为数不多的牙齿抿着吃。“前日与王上相谈,老夫今岁仲夏便归乡养老。王上已经同意,刚好我那邙山笔谈落下很久了,准备躺进祠堂之前写完。”

老人家只是低头吃饼,丝毫不在意那唐大人眉头紧锁的模样。

唐大人思索了许久,开口言道,“兵部昨日调兵八万,前往国境。王上私库多年来只进不出,修忠烈祠的资财是从户部取的。本来这笔钱该由王庄的税金来出。我翻了上任的账簿,一直翻到九十六年前。从猎王开始,每年西南课税的皮草都被王上以私库收走。这些皮草皆未从商号中流通。还有大笔木材,金铁之物。而边城灼木郡的猎场每二十年就多修一座私库。这里面都是军械。上一场战打了七十多年,周上国的家底打得干干净净,如今每每王上登基都以军论为主修。今年威武驿更是大肆收购外伤草药,我怕这一场战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老人家吧唧了下嘴,“这不是好事吗?”

唐大人眉毛一立,“老师!国家大事,在祀在戎,打战怎是好事?”

李邙抬眼看着他,叹了口气,“上一场打了七十年,没有个结果。可那七百余万的英灵不能白白躺在那定州平原里。血海深仇……是解不开的结。你以为敌国会与我等放下干戈,相商共和?如今王上励精图治,四代王上皆是明主,从不骄奢淫逸,如此这般非是好事否?”

此话一出唐大人心中五味杂陈,他乃户部尚书,每日醒来便要想着要如何喂养一国之民。若非在其位,他何尝不是血气争先之人。

王城的城西九十九里为太庙,太庙南十八里为王陵。中间山峦叠嶂,有高山流水,有苍翠密林。

曲栗审问完被押往太庙放血,祭祀周上国历朝英灵。放血当然是死不掉的,这曲栗还未到死的时候。

话说这曲栗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应该说是性情中妖。他本是涂计国的一只老狗,修行了三百多年。还未化成人形的时候吃了一粒朱果,岂料那朱果对狼犬乃是剧毒之物,丢了半条性命,被涂计国的一名校官家的小姐收养。看着那丫头出落长大,伴着姑娘出嫁。

那小姐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小姐出嫁所托非人,郁郁而终。

没了主人,曲栗归山再修数十年,化形为人,出世读书。听了仁义道德,明了国仇家恨。他要复仇。为那曲家小姐复仇。

老狗进了周上国的山,吃了个猎户。与那山神厮混了数年,经城隍游神报备入了城。以修行为名开始在周上国行走。

修士不涉凡俗,谁都没猜出他安得什么心。

近百年以经商之名,以车马量周上国山川土地。前前后后不知买通多少官员,就连当朝王师他都入得其府。可以说得上是通天之人。但他从未想过能颠覆周王的统治,他只是想削弱周上国的国力。

上一场战涂计国确实赢了,但涂计国付出是周上国的数倍。人口锐减一半,城中所剩多是老幼妇孺。壮年男子都死在边疆之上。

当他与涂计国间谍勾搭之时,人道自有所应。甚至都无需修士出面,他就在那城中,城隍调用大阵直接将其镇压。半分法力动用不得。他触的是人道之法,城隍自然将其交于人间衙门。

周上国王城乃是直辖府城,周府府尹官居正三品。府尹梦中得了捆妖索,交给府衙官差去那曲家拿人。

曲家上上下下被押往府衙,这都城里富庶百年的豪门就倒了。罪名谋逆。

周府府尹办事效率之快,令人咋舌。还未等涂计国使节有所反应,已经查清案情,证人证物俱在,开堂公审。一时间王城内鸡飞狗跳,与那曲栗有关之人皆是战战兢兢。

曲府家丁婢子众人念不知其罪,杖二十,役三年。

曲府管家贿赂官员,流刑,守疆三十年。

涂计国行商,间谍罪,死刑,来年秋后问斩。

曲栗,非法经营,贿赂罪,谋逆罪,间谍罪,罪大恶极,收押于寻汤观,由王上亲审。

曲栗在监牢中等着周上国主来审,他也想见见这雄才大略之人是何等样貌。但他没等来国主,来的是群凶狠恶毒的阉人。

他从不知自己如此畏死,他也曾想过当那忠肝义胆的英雄,但皮肉之苦加身之时,他却受不住。开了口,那张嘴便再不属于他。如同倒豆一般全交代了。

被那捆妖索勒住,像个畜生一样被人牵着。但他此时反而觉得不那么像狗,更像是人了。还未到将死之日,或许还有回转的机会。这便是那曲栗心中唯一的想法。

此时王城入夜,而那港城依旧阴沉,只是西边的薄云多了一抹橘。

堂中断案出了岔子,藏在门帘后的知州进了厅堂笑脸相迎,那厨青亦是寒暄几句。杨暮客看得出二人是老相识。

刘大人还假模假样地安慰了下季通与何玉常。

季通则在一旁默不吭声。他眼中此时方才的堂审已经无足轻重。或者他心中觉着自己闹了笑话。至于那何公子,他心知他便是那砧板上的肉。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旁人注意。

阴间赶往府衙的那一众阴差也来至大门前,獬豸雕像灵光一闪,便许他们进门。

公堂里,桌案上一方大印金光闪闪。阴差头目取出城隍交于他的契约文书,随手塞进那厚厚一摞文件之中。入夜之后,城隍自会托梦与知州梦中办案。届时城隍与知州一同将那妖邪会审。

厨青所用乃是太庙供奉仁德法剑,国神愿力加持,有先斩后奏之能。所以这个妖精的案情已经定死了,绝无回转的可能。

杨暮客看到了那阴间来去如风的阴差,佯装无视摸了摸鼻尖。但那些阴差依旧行叩拜之礼。

而那厨青虽是俗道,却也有几分灵性,开得慧眼,隐约看到了重重鬼影。对杨暮客的评价再高几分。

他将杨暮客拉至知州面前,“刘大人,莫要小瞧了道友年轻。大可道友道法精湛,远甚于贫道。”

那刘大人开颜笑道,“本官当然知晓大可道长修行精湛,方才还共同赴宴。你这老不休本该昨日归来,今日同饮。怎地晚来?”

厨青暗道这刘某人果真是个草包,给他机会他都抓不住。也难怪从那王城被赶到海疆。厨青赶忙捏子午诀下拜道,“大可道长,还请莫要怪罪贫道晚来。”

杨暮客笑呵呵地搀起厨青,“不妨事。”

厨青起身再解释道,“勋贵受妖邪诓骗,贫道左右奔走,匡扶人道,耽搁了行程。”

杨暮客一眯眼,笑着问,“那这何公子的家眷可曾找见了?”

那刘大人见缝插针,“大可道长莫急,本官封城封路,挟持何家后人的贼匪插翅难飞。”

何公子听后抬头看了看,面色铁青。

杨暮客侧头与厨青道长相视,二人会心一笑,更不言语。

厨青道长对刘大人拱了拱手,“只是晚来一步,怎料事情闹到公堂。如今已经结案,那贫道欲引贵客前往驻地休息。还请刘大人行个方便……”

刘大人笑呵呵地说,“道长客气了。”

杨暮客对季通招了招手,“虽蠢笨了些,倒直白了当,不曾闹出麻烦。”

季通憨笑一声,抓着何公子准备带他离开。

那刘大人看到此景眉头一皱,“慢,这位壮士。何公子乃是案犯,既然已经到我府衙,就不必带走了。”

那季通理直气壮地回他,“你那海捕文书含糊不清。当下某所报之案虽结案,可那案犯未被缉拿。我等还在受理之中,不曾并案,如何能一案跨过另外一案来审?我等虽是离开府衙,却未出城,怎地,你还想限制他人身不成?”

那刘大人被季通冲撞了脑子一昏,“这……”

季通这话听着有些道理,实则胡搅蛮缠。可那刘大人平日里见得都是讲理之人,要么低声下气,何曾被人这样冲撞过。他竟然没能制止杨暮客一行人出门。后来想明了却已经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