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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大雨滂沱后,终须见心晴

噼噼啪啪。

夜晚江面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收起的竹帆呱嗒呱嗒地摔打着桅杆,轰隆隆的雷声随着摇起的浪撞在了甲板上。

季通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一道电光通透黑暗。他上下摸索一番,披甲呢?某家的扎甲呢?脑子灵光了许多,扎甲寄存在了马房。

“别出门。”床上打坐的杨暮客默默地说了句。

季通蜷缩在坐榻上,仰头看向杨暮客应声。“诶。”

忽然间季通身后的窗子啪啪地响了起来,好像有人在拍。他猛地转头,阴风从耳畔吹过。咔嚓一道闪电将一个身影印在窗纱上。

炸毛的季通撞得桌子叮当乱响,嘶,脚指头戳在了固定桌子的卯扣上。

“小点声,别人明天还要上工呢。”

“诶,诶……”八字长须变成了大呲花的季通坐在地板上揉着脚指头。

不大会儿,阵雨就过去了。安静的船楼好像有人在穿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停。窗外传来了展帆的声音,呼啦。

季通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阴影站在房中。一瞬间季通气血冲脑,鼻孔吐烟,却也只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在一通心鼓声中听着。

“见过紫明道长。小的乃是淮州郡城城隍游神,奉命抓捕河面野鬼。”

“游神辛苦了。”

“不敢不敢。打扰道长修行非是我等本意,实乃职责所在。”

“游神鬼差护佑在此江面上讨生活的人们,贫道十分敬佩。”

“本分而已,何足挂齿。”

“行了,游神不便久入阳间。你且退下吧。”

“是。”

季通憋着的气终于顺了出来,在地上摸爬着,四处打望,“杨兄。我刚刚是不是见着鬼了。”

“引炁入体修炼许久,有感阴阳不是很正常吗?”杨暮客松开抱在膝盖里的手诀,此时已过丑时,江面水汽盖过了阴炁,修炼起来事倍功半,索性和季通聊天。

“你不是说我没根骨吗,修炼不得,怎么还能有感阴阳?”

“懒得解释,睡觉。”杨暮客双腿一蹬,翻身盖上被子。

季通爬上了坐榻,眼巴巴地看着屋顶,憋了一会儿,“你就跟我说说呗。”

“修炼和有感阴阳有啥关系。世上俗道无数,还不是能捉鬼降妖。他们也修炼不得。你呢,现在能出门了,要是饿了就自己出去找点吃的。别烦我睡觉,明儿我还要早起做早课呢。”

季通捂着胸口站了会儿,然后踮着脚尖出门了,关上房门咯吱一声唤来了寒意的风。他抱着膀子离开走廊,站在朗朗星空下。帆面随着波光颤抖着。

下楼的季通先来到了马房,掌灯一看。马头扎在草堆里两股颤颤。

“巧缘,巧缘。”季通唤了两声。

巧缘伸出马脸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珠。打了个响鼻。

季通嘿嘿一笑,“你也吓着了?”

马噌地一下站起来脑袋塞进了季通的怀里。

“哟呵……哟哟……吓坏了吧。我也吓着了。你个妖精还不如我呢,我这普普通通的凡人也只是愣了眨眼的功夫。你不信?不信也得信。不然我咋一个人下来看你。”季通揉着马的脸颊。“饿了没?……饿了啊。那我喂你吃……要豆子多一点儿还是少一点儿?……少一点儿啊,行吧。”季通抱着半袋子豆子倒进马槽,然后拿草叉戳起一摞青草放里面打散。

巧缘立刻把马头扎进了马槽啃了起来,还不时抬头看看解衣的季通。季通把长袍脱去先系好甲裙,然后套上披挂,前后系好绳带。依次是领甲,肩甲。瓜皮铁胄往脑袋上一扣,“嘿嘿,还是穿这玩意有安全感……道士说游神他们抓鬼完了,全走了。所以你一匹马锁在屋里头也不用怕了……我们明儿下午就下船,你最多再在这屋里头待上半天……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呢,也饿了……我出门找点东西吃……松开,你给我松嘴,我都要饿死了……你一匹马你怕啥,亏你还是妖精。快松开,等会天都亮了。”

季通挣开了马嘴走出了马房,他钻进了灶房摸着黑找吃的。闻着味摸到了泔水桶,恶心了半天才找到水缸洗了洗手。然后借着星光看到了一个笼屉,里面码着一排蒸瓜。美滋滋地啃了两个。一手捞着衣服下摆一手按住裙甲蹭蹭爬上楼梯。

寅时一刻,杨暮客睁开了惺忪的双眼。船上睡觉是真特么累人,不如一直打坐到天亮呢。瞪眼一看,季通一身铠甲正襟危坐闭着眼睛。

“你有病啊。”

季通一个激灵半梦半睡中醒了过来。“咋了?”

“大晚上穿什么扎甲?你那常服不是穿得好好的吗?”

“这不下午咱们就下船了吗,我不用再换了。穿这玩意挺好,我踏实。”

“你平时就赶车,整天甲胄一身吓唬老百姓啊。”杨暮客从床上坐起趿着鞋子,理理道袍。“我出门早课了,下次进城你买点常服,不行你去官府支一套内甲。这扎甲忒显眼。”

“诶。”

外头天刚蒙蒙亮,江上大雾弥漫。开天眼看了一圈,杨暮客嗖地一下跳上了桅杆,面向东方。河风冽冽,道袍下摆贴在大腿上纷飞。上清太一观星长生法早已心中熟稔,一口灵炁入体,口鼻生烟。他身上的尸气随着阳光射穿大雾的那一刻开始飘散。心火灼烧着浑石,身上开始有金光浮现。

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天地节而四时成。

大大的太阳跳出河面,少年捏了捏鼻子。早上气血的味道如此浓厚,吃人的欲望像是心底的小手。轻轻地挠着,骚动着。

他张开双臂仰着身子从桅杆上坠落。脚尖轻轻地在甲板上一点,回眸看着那些打着赤膊排队等早饭的劳工。

“哎哟,这不是道长吗?您刚从船头下来吗?”

“道长早。”

“道长早。”

“道长早上好。”

“道长起来修早课吗?”

杨暮客笑了笑,“诸位居士早上好。”

“道长早上都干什么了?”

“对啊。道长起得比我们还早。都干了啥?”

“道长跟我们说说呗。”

“道长跟我们讲讲课呗。”

杨暮客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好一副俊秀皮囊,“那我就讲讲?”

此话一说自是满船喝彩。刚刚穿好衣服的婢女也都挤在了卧房门口探头看着。三楼守着钱柜的掌柜站在栏杆前向下望着。

少年先是捏了子午印欠身,然后用袖子掸掸了甲板,席地而坐。“大家在吃早饭,或者马上就要吃早饭。这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饭一定要吃饱吃好。诶呀,我这肚子也是空唠唠的,看着你们吃饭我也很馋啊。”

“哈哈哈哈。”众人齐声欢笑。

“吃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贫道不才,在此学问研究颇深。吃是所有生命最原始的本能,是一切欲望的基础。干活累了,就喜欢多吃盐多吃肉。门里的姑娘,一定更喜欢吃瓜果,这能补充水分,对皮肤好。楼上的贵人,喜欢吃烹炒的蔬菜,太油腻了会不舒服。所以吃,在欲望的基础上还衍生出了个人的喜好。喜好不同,则群类不同。这世上有食草的牛羊,也有食肉的虎豹。而姑娘们一定不会和你们这帮糙汉子一起吃饭。是不是。”

“那可不。”门里昨日看少年唱戏的红莲姑娘接话,“那道长喜欢吃什么哩?”

少年眯着眼睛笑着,“我?我若说我最喜欢吃人呢?”

“哟,莫要吓我。”红莲姑娘咯咯笑着。

啃着馍馍的糙汉子起哄,“那就把小红莲送给道长吃咯。”

少年摆了摆手,“可惜了。贫道已经改了口味,再不吃人了。”

吁。众人再次起哄。

“看,我说实话你们还不信。”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我今天要讲什么道理呢?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以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什么意思呢?活着,以温饱为基础,不要盲目地追求欲望。一切的行动都要脚踏实地。圣人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壮汉不屑地说,“道长说这就是圣人,那当圣人也太容易了。我都觉得自己是圣人了。俺睁眼就是吃饭,吃饱就是干活,饿了就再吃,累了就睡觉。”

少年对着他一指,“那你可以当圣人啊。平日里多多帮助亲朋,而后以助人为乐。相信大家眼里你就是圣人了。”

那人脸色通红,看来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屋里的一个姑娘喏喏地开口问了句,“那道长吃过最好吃的是什么?”

另一个姑娘抓着她的胳膊往里拉,“你个馋嘴的丫头。”

杨暮客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这个答案好难答啊。久久不言。船上都安静了下来。

“饺子……”少年先是嘟囔的一句。然后他看着众人说,“我吃过最好吃的食物是饺子。在我的家乡,饺子又叫做交子。过年的时候晚上子时新旧交接之时吃的食物叫做饺子。一家人团团圆圆,桌上满满一桌饺子。大概是我记忆里最好的味道了。”

杨暮客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大家好好吃饭,吃好喝好。喝好吃好昂。我先上楼休息了。”

他美滋滋地回到了二楼的走廊,花开和万里的屋门都开着。万里房内季通坐在坐榻上仰着脖子流口水,桌上多了一盏香炉袅袅。鬼差的味道似乎不见了。花开房里玉香靠着窗子秀着一张帕子,小楼坐在桌前拄着胳膊看书。

“哟,师兄起床了啊。”

“嗯。”小楼头也不抬,“你想起来了?”

杨暮客咧嘴尴尬一笑,“大概……就那么……嗯么……想起来一点。”

“我活了几千年,也不曾听过有哪里的风俗过年要吃叫饺子的东西。能告诉我你的家乡在哪儿吗?”

“这……不曾记得……”

小楼抬眼看了看,视线又落在书本上,“也是,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