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锡眨了几下眼睛加速适应,远处那条进村的水泥路上的路灯,天空里弯弯挂着的一轮月亮才逐渐有了些微的照明作用。
张尧似乎比他适应得更快,探身从后座上提过装满食物的袋子送到黎锡怀里,便把头转回了拉着警戒线的方向,命令似的开口:“开空调会有声音,储物箱里有瓶装水可以加热,快吃些热乎的,等会儿温度就下来了。”
黎锡没有那么好的夜视能力能辨认文字,又不能开车里的照明灯,便用手机屏幕的那一点儿微光分辨袋子里的食物都有什么。
加水自热的盒饭里有加辣的两份,另外,黎锡还看到了下面压着乐事薯片的袋子。
黎锡弯了弯眼角,抬头看向驾驶席,张尧伏在方向盘上,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勺儿。
黎锡咬了下下唇,问:“帮你弄土豆牛腩的吧。”
对方回了个“嗯”。
黎锡便自顾自地忙碌起来,热上两份,又拿出薯片撕开包装,往自己嘴巴里送。
张尧听着他小兔子一样咔嚓咔嚓吃薯片的声音,熟悉之余,又生出几分莫名的烦躁。
自己似乎在看到黎锡之后,总能回忆起那些几年前零零碎碎的事情。
甚至于,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忘掉过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所以故意告诉他自己要在天黑的时候独自查案想看他会不会跟来,买东西时更习惯性地挑了对方爱吃的口味和品种,他自己都没察觉,付账看到小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随手都拿了些什么。
又想起以前,自己躺在黎锡宿舍的床上,看他一边吃薯片喝奶茶一边复习解剖学的理论知识,于是忍不住吐槽他一个学医的怎么老爱吃这些不健康的东西,就此引发了一场毫无营养的争论,从学医的脑力消耗很大要补充糖分,莫名其妙的就拐到了这些零食是谁惦记买给他的,成功把锅扣到自己身上之后黎大学生开始咄咄逼人,嚷嚷着小朋友你居心叵测是不是想把我养肥了吃,可明明就是他自己总爱凑到自己跟前讨食儿,没给他就垮着脸可怜兮兮。
自己这样一针见血地驳回之后,黎锡又蛮横地说起了歪理,伶牙俐齿把自己堵得无话可说,逼得自己忍不住抬手虚捶他一下,对方不甘示弱地捶回来,你来我往地愈闹愈没个样子。
然后黎锡的室友回来一开屋门,看他俩小学生似的鸡飞狗跳,面不改色说一声“对不起打扰了”,重新从外面关上了门。
加热的方便食品散出暖香,张尧盯着警戒线拉起的区域,目光不自知地柔和下来。
心腔里有怀念的甜,还有一丝隐约的失落。
他缓慢地呼出口气,后颈处忽然传来一点儿压力,手腕碰到他的耳垂,温温热热的,垂下来的食指和拇指之间夹着薄薄的咸香味道的薯片。
“要吃吗?”
张尧直起身,拂开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答道:“不了,谢谢。”
明明是他自己花钱买的。
黎锡收回手来,把加热好的饭掀开盖子,放在一块儿隔热的板子上递给他:“这个可以了。”
张尧点点头,等对方也动了勺子才慢慢地吃起来。
他没忘记自己过来这里的任务,吃饭时也目光不错地望着尸体发现地的方向。好一会儿黎锡才忍不住问他:“你是要盯梢什么吗?”
警戒线周围拦了红外监测,有人误闯进去便会触发警报,张尧在村子里绕圈的时候也联系了留在这里的派出所同事,那边应该也很警觉。
黎锡觉得,嫌疑人应该不会傻到顶风来案发现场才对。
张尧也确实摇了摇头,沉默了几秒钟才回答道:“我在等时间。”
黎锡眨眨眼睛,没太明白。
张尧瞄他一眼,放下手里吃得差不多的盒子,问:“一个人杀人,为什么要取走死者的心脏,为什么要把腊梅栽种到死者的尸骨里,埋到地下呢?”
法医的工作是如实记录情况,而警察的工作是根据这些情况进行推演。
张尧看着夜色下杂草丛生的坡道,河水映着微弱的月光在缓慢的流动,大山将阴影投掷下来,随着月亮的位移而悄然变换着位置,而山根下面的公路上,有昏黄的一块儿灯光在慢慢前行,那是从城区过来的倒数第三班公交在按部就班地运行。
“这个地点还算不错,有山有水,白天里阳光也能照射得到,村庄又挨得远,种下去的腊梅说不定能安全安静地活下来。”张尧眯起眼睛,轻声续道,“让自己种下的东西存活,是他的仪式感,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一件事——在不会被抓到的前提下。”
黎锡明白过来:“你想找出,这个不会被抓到的前提的时间。”
张尧点点下颌,从后视镜里看了黎锡一眼,问:“说了会很晚的,不想等就下车,走快点儿,十几分钟差不多能赶上往外开的末班车到站。”
黎锡略微舒展一下肩膀,将两个吃完的盒子叠到一起装进口袋,靠在座椅上声音懒懒地应道:“我才不走呢。”
张尧眼皮跳了跳。
黎锡总爱拿要走了威胁他,时不常就要说“你再不做人我就走了”,“不行我要远离你”,有时候自己故意逗他推他出去让他走远点儿别回来,更多时候则是扯着胳膊拽回来,告诉他不要妄想能远离自己。
等到黎锡真的决定要远离自己的那次,却一个字都没有和他预警。
张尧抿了下唇,抬手往椅子后面抓了一把,把他挂在椅背上的另一件厚外套勾出来扔到黎锡身上,“休息会儿吧,照这个亮度,还有得等呢。”
黎锡没推辞,将外套披在身上,又稍稍放躺了椅子,张尧的外套上有很浅淡很舒爽的香味,很像现在的他。
原本还没什么困意的大脑不受控制地迟钝下来,黎锡皱皱眉毛,略侧过身,换成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望着张尧望着外面的身影。
黎锡不想睡过去。
另外……他也有一点点的……难以形容的不甘心。
“……张尧。”
“嗯?”
“你这个detective,做得很像样子呢。”
张尧眯了眯眼睛,转头看向黎锡,那人半张脸埋在自己的衣服里,微微透光的眼睛半弯着,又从衣服里伸出一只手来,对他比了个以前常比的大拇指。
张尧淡漠地转回去,不很和善地问:“你才刚来一天,怎么就知道我做得很像样子?”
黎锡心虚地垂下眼睫:“就是……会看到啊,警校成绩那么好,还没毕业就帮忙破了桩大案,随便刷一下就能看到了。”
张尧对网络兴趣不大,不知道这些要在特定网页搜关键字才能找到。
黎锡怕他追问,匆忙换了个问题:“那个,叔叔阿姨还好吗?他们……支持你做这行吗?”
他提起父母,张尧动了动眼珠,没转头,声音却低柔些许道:“他们身体很好,对我的工作保持中立态度。没怎么反对。”
黎锡微笑起来:“……那还好……我本来以为,你会去做个职业赛车手什么的。”
张尧笔直着背脊,默默地想,自己当初,其实也以为自己会做个职业赛车手来着。
他深吸口气,喉结沉耸,偏过头看向侧卧着的微笑着的黎锡,终于主动问了见面以后头一个和工作无关的问题。
“一个人在外面求学,辛苦吗?”
黎锡眼里的笑意就这么凝固了。
他的眼睛虽然还弯着,但是躲在外套里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沉下去,维持不住随和的笑容。
如果他们这几年始终保持联系,大概黎锡会毫不犹豫地向他诉苦,可怜兮兮地用夸张的语气表达“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惨”。
但是现在,他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调侃一些,维持着玩笑似的语气:“……我要是说一点儿也不辛苦,你大概也不相信吧?”
张尧确实不信。
可不信又能怎么样呢。
时间没有倒回的机会,辛苦也好孤独也罢,一个人也都已经扛过来了。
弯月悄悄爬上山头,山影黑压压地倾盖下来,张尧神色沉郁地瞧着被山影掩盖得愈发模糊的警戒带,忽然歪了下头,抬手弹下了车锁。
手头的案子很麻烦,张尧从看到案发现场就知道这一点。
于是果断的暂时放下话题。张尧很轻地将车门推开一条缝隙,迈下一条腿出去,又压低声音对黎锡道:“你在车上等着,把锁落好。别出声音。”
冬至已经过去,按阴历的说法,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九寒天,白天倒没什么,在午夜河边穿一件长风衣御寒便有些勉强了。
张尧的厚外套留给了黎锡,黎锡怕冷,尽管命令对方留在车里他也没有取回外套的意思,于是只好将手虚放在大衣兜里抵御森凉的河风。
他关了车门,走去水泥路的边缘,黑色的风衣在没有路灯的这边,将他完全地隐藏在暗色里,他看了看有路灯的那条水泥路,转身,沿着河岸往更黑的地方走去。
对面的公路上,从市区回来的末班公车正在渐渐远去。
如果弃尸发生在半个月之前,月光的亮度和现在应该差别不大。
鉴证科仔细搜查了案发现场及周围,但前几天的那场大雪实在是帮了弃尸者很大的忙,原本这里的地形地质就不太容易留下完整的脚印,还未完全融化的积雪更是增加了搜查难度。
他们没有找到脚印或拖拽的痕迹,无法确定弃尸者的行动路线和搬运尸体的具体方法。
张尧沿着河堤慢慢走远,大约每隔三十米的地方都有一处下去河边的石阶。
他试着迈下两级又上来,阶面平整,但不算宽,能放下他多半只脚掌。
这种地方,负重一百四十斤的死尸下去有些勉强。
凶手有车,男性,大概率独居,起码和他身高相仿,但一定比他壮。
但是,他究竟是怎么把尸体安置到那边的呢?
张尧继续走远,60米,90米,120米,150米。
他每到一处可以下行的石阶前都停了一阵儿,观察下面,聆听周围。
90米的地方,石阶尽头平坦,但是河堤旁边有一座平房小院,有光隐约从院墙里散射出来,张尧听了会儿响动,大概肯定这户习惯晚睡。
于是只好再往前走,到第五个石阶的时候,张尧抬起头,发现远处的路灯灭了。
十二点了。
云村人口不多,又是远郊。
路灯自然不像市里夜夜常亮,后半夜也没人会出来上河边儿瞎溜达。
张尧眯起眼睛,他沿着河堤略弯的路走到这里,自己的车子停放的位置本就选了隐蔽些的地方,此刻已经完全不在他视线范围内了。
车熄了火,也没开顶灯和暖风,他下意识想拿手机给黎锡发一条信息让对方安心,但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此刻若是盯一眼手机屏幕,还要再花时间来重新适应。
张尧收回了碰到手机的手,再次借着微弱的月光巡视了一遍。
对面山峰的阴影投射到水面,也完全遮住了尸体发现地。河面平静无波,靠近自己这边映着一点儿残月。
这种相对上的亮,让张尧觉得眼前这条通往下面的石阶也不一定是最佳选择。
他深吸口气,看了看更远的地方,挨着河的村落已经到了尽头,再往远处就没有容易下去的路了。
张尧咬着下唇,看向了对面的大山,山下的公路上此刻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儿亮光,公路外面的斜坡上杂草歪树更显阴森错乱,是死一般的黑寂。
张尧又不由自主地开始讨厌起黑夜来。
人类对未知的恐惧与生俱来,而黑暗是藏匿一切未知的最佳选择。
张尧望着河面对面的黑暗,忽然升起一种自己正被对面窥看的感觉。
他一身黑衣站在稍显明亮的月光盛处,像个招摇的靶子。
这是他难以控制的幻想?还是对面真的有什么人在看他?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张尧更加认真地盯住对面的黑,他视力很好,不过一会儿他便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某种轮廓,像是……
——河水传来微弱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