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忠赶忙也移了过去，想要把老人和小男孩拉起。
可老人抱着小男孩，却是倔强的一动不动。
“恩人，恩人，刚才是老头子我没认出来你啊，竟还让你给老头子我下跪了。”
“是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
“恩人，就让我们跪着吧，这样我们心里还能好受些。”
老人情绪颇为激动，终是没有起来。
褚忠现在着实也没有太多的力气，有些无奈，只好随他去了，但，他也是跪坐于老人和小男孩面前，以礼相对，并且询问道：“老丈，你这是，何故啊？”
“我还不知道，我什么地方救了你们全家啊。”
“这······”
褚忠心里实在是疑惑这一点。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也有点奇怪：“恩人，你不是说，你就在北山制这无言煤饼吗？”
“你······你还不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
褚忠愣了下，点了点头颔首道：“我······我还真不知道这几日长安发生了什么。”
“这些天，我醒来便是面对数之不尽的煤饼，一日劳累过后，回到住处闭上眼就睡过去了。”
“清晨醒来，便又是直接上矿，实在是没有其他精力打探长安的事。”
褚忠解释了下。
老人闻言，顿时恍然，连连点头起来：“原来是这样。”
“恩人实在是太伟大了，长安如今能有这番光景，就是离不开千千万万个恩人这般好人的默默付出啊。”
“恩人，你看，这炭盆里，全都是咱们北山的煤饼啊。”
“这不是，前几日，城中木炭价格暴涨，咱们这些百姓谁能用得起啊？”
“就上一次立冬下雪，俺们这个村子里就冻死了好几个，幸亏是老头子我放心不下我这唯一的孙子，要不也早就死了。”
“不过，就是这样，我也已经快死了，如果，如果不是这无烟煤炭发售，不仅价格便宜，才四文钱一斤，更是给了老头子我一个能在冬天挣钱的活路。”
“不然，老头子我绝对是熬不到现在的。”
“现在好了，好了，啥都熬过来了。”
“瞧瞧，这一盆子的煤饼就足够燃一晚上的不说，等到天亮了，老头子我去仓库进些货，带着小孙子穿乡贩卖，也能挣上几个大子，嘿，恩人啊，你是不知道，都有闲钱能给孙子买个肉饼吃了。”
“这日子，放在之前，真的是想都不敢想哟。”
“这无烟煤饼啊，不知道救了多少穷苦百姓，不知道多少百姓因为北山煤饼活下来了。”
老人越说越是起劲，连比带划的，兴奋无比，露出了大笑。
这种笑，是发自内心的。
脸上的幸福，也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
褚忠听着，却是有些恍惚，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他望着兴奋的老人，看了看好似在回忆肉饼味道的小男孩，目光，又落在了那个炭盆上。
他仔细的看着，盯着。
是了！
这就是煤饼，这就是自己厌恶的，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东西。
却没想到，它，竟然发挥出了这么大的作用。
这么说，这些天，自己做的事情，似乎，也并不是秦川伯故意的打击报复？自己做的事，似乎，有些意义。
不！
他抬头再望着老人，这不是有些意义，而是，很有意义。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拯救那么多百姓？
“咕咚······”
褚忠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精神充斥着恍惚：‘老丈，你······你不应该谢我，应该谢秦川伯。’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恨透了的秦川伯这个名字，他主动又提了出来。
老人咧嘴一笑，把炭盆上面吊着的，已经包浆都看不出来原本样子的水壶拿了下来，给褚忠再斟满了热水。
“恩人，你这话说的。”
“秦川伯他老人家，当然要谢，可，老头子我这辈子怕是都和秦川伯说一句话啦。恩人，你们在秦川伯的带领下，在北山那么荒凉的土地上，却能鼓捣出来无烟煤饼这样的好东西。”
“你们，也是了不起呐，真的了不起啊。”
老人感慨着，那眼睛一直望着褚忠不曾离去，好似见到了大慈大悲的菩萨一样，目光火热。
褚忠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心虚，他不敢再看老人的眼睛了。
自己·······自己是从北山偷偷逃走的。
他咽了口唾沫，抱着水碗，感受着上面的温度，轻轻的，侧过了身。
这一刻，褚忠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感觉有些愧疚。
他觉得，自己受不起老人这样的大礼。
想想，这些天自己在北山，真的很苦吗？苦，相比于自己曾经的生活肯定是苦的。
可，听老唐头他们说，秦怀道，房遗爱他们这些比自己身份更要尊贵的人，似乎比自己更苦。
他们在北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手把北山建立了起来。
他们挖窑，他们解决粮食，他们漫天遍野的搜寻陇右道百姓·······
后来，他们更是亲自上矿挖煤。
而自己，自己在哪里，是不用挖煤的，自己的工作更像是个仓库管理员一样，每天统计运出去的煤饼数量。
想想老石头，石头大哥，石牛大哥，米熊大哥他们·······
他们才是真的辛苦，他们每天都是在煤矿上挖煤，真正的一天下来精疲力竭！！！
再想想老石头他们对自己的羡慕，说是要让小石子他们也要读书，也要学习文化，这样就不用像他们那般只能出劳力了。
每天晚上，他和老石头一家人睡在矿洞里的时候，老石头他们给自己讲的陇右那边的故事。
当时，自己觉得老石头他们说的都是谎话，怎么可能·······
他们竟然说，竟然说北山的生活要比在陇右道家乡的生活强上不知多少，他们甚至都已经做好了等到来年开春不回家的打算，想着，就在北山定居了。
一天五十个打钱的活，全天下估计都没有，是秦川伯救了他们，是秦川伯给了他们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褚忠真的不知道，张楚他们给北山这么多人下了什么迷魂汤，在那里，不能说秦川伯一句坏话！
当然，这是褚忠自己想的。可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似乎，应该不是说不能说秦川伯的坏事，而是，真的压根一句都挑不出来坏话啊。
所以当时，自己以为周围全都是秦川伯的人，理所应当的也觉得老石头一家就是秦川伯派来监视自己的人。
他觉得自己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今天终于抓到了机会，逃了出来。
可·······
现在细细想想，自己，好像错怪了很多人啊。
自从自己到了北山，老石头一家对自己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甚至于刚开始自己不会洗衣服，都是石娘她们帮自己洗的。
除了老石头一家，其他人家，对自己好像也都很好。
老米头一家，老康一家，老何一家·······
当时，自己只顾得狠秦川伯，狠二叔，狠所有人，好像真的·······真的忽视了好多好多。
自己还答应老石头他们教给小石子小康头这些北山的孩子认字呐。
现在，自己突然逃走了，老石头他们·······
褚忠突然无比难熬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情绪，明明自己是被他们骗到了北山，二叔他狠心把自己给········
褚忠很乱，他的脑子很乱，索性，直接躺在地上，闭上眼睛，想要睡觉，让睡觉来麻痹自己。
“恩人，家里穷，没有多厚的被子，这稻被，你不要嫌弃啊。”老人的声音响起。
褚忠感觉到自己身上被盖上了一层茅草叠在一起的被子。
褚忠没动。
外面的风，吹得更大了。
这破旧的房屋好像随时都要倒塌一样，但，这破旧的房屋却好像老人，也好像北山里的那些陇右道百姓一样，他们撑了下来，并且，还遮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
尽管还有些寒意，可有炭盆在，已是能好受很多了。
褚忠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辗转难眠。
他现在，真的很乱。
这茅草被子，也有些扎脸，褚忠直接坐了起来，想要把这茅草被子放到一侧，可却趁着微弱的炭火，这才发现，老人和小男孩抱在一起，身上，连一个茅草被子都没了，只是一层纤薄的麻布。
褚忠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哭了出来。
大唐的百姓·······
想想自己之前，锦衣玉食之下，何曾想过，大唐的百姓会那么难。
同一片天下，好像人和人的差距········
褚忠死死咬住了嘴唇，轻轻走到老人身侧，和他们两人躺在了一起，茅草被子，盖住了三人。
“恩人······”老人惊醒了。
褚忠道：“老丈，睡觉吧，三个人一起抱着睡，才更暖和嘞。”
褚忠主动伸出了手，抱住了老人，抱住了小孩。
这一刻，褚忠心底的所有洁癖，所有高门子弟的那股对百姓的轻视，全都没了，消失的一干二净。
也就在这一刻，褚忠的脑海中，什么都想不起来，却独独只有一句话，印在了脑海中，好似雕刻的那般，甩也甩不出去。
那句话，他听说过很多次，不过多是嗤之以鼻。他也见过，就在科举时的那一天，这句话就矗立于民学院子中央。
当时，好像，很多寒门黔首学子还冲那块碑行礼呐。
嘿！
可那个时候自己站在高门子弟人群中，不以为然，全是对他们的嘲笑。
觉得他们真的好傻啊。
但现在，现在······
就在这个夜晚，炭盆的旁边。
褚忠又想了起来。
而这一次，褚忠再无之前的心境，而是以一种好似新生了般的感悟，迎接着，咀嚼着，呢喃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褚忠，已是蹉跎了那么多年岁月，万幸，万幸现在，能做些对百姓，对天下有益的事。”
褚忠笑了，这一次，他再闭上眼睛，只觉得无比安稳。